在这个病毒肆虐的春节，我依然在大年初一打电话向巩师拜年。当时，湘东山区细雨微蒙，寒风料峭，远远望去，层峦迭嶂呈现出低沉的墨绿色。在这般萧瑟中，仍有山民用一串串鞭炮顽强地表达辞旧迎新的喜悦。于是在这罗霄山脉腹地的偏远山镇，依旧弥漫着浓郁的“年”的味道。然而，因了外界的纷纷扰扰，我的心情既愤懑又沉重。电话里，巩师的语气一如平常般慢条斯理，波澜不惊。虽是简单地互道平安，但他沉静的语调让本来心绪起伏不定的我也瞬间沉静了下来。多少年来，与巩师的交流总能给我一种沉静的力量。
犹记得，与巩师初见于2001年，时光荏苒，一晃近二十年了。二十年中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个人的，家国的，有喜有悲，有成功有挫败。赴宁负笈求学的三年，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微小如我，人生拐点的出现，是巩师给予了我走下去的勇气与力量。毕业后，我南下广州工作，转眼又是十五年的光阴。在这十五年中，非常幸运有多次机会与巩师、师母畅游祖国大好河山。2008年夏的桂林之游，师门诸君陪侍巩师在七星崖内同赏唐宋摩崖石刻与《元祐党籍》碑，参观见证了明、清历史风云的靖江王城，于漓江逆流而上，在碧山绿水中寻找刘三姐的故乡。2015年冬，师门诸君在云南蒙自陪侍巩师、师母同游哀牢山，感叹哈尼族人世世代代在大山中雕刻出来的梯田之壮美。2017年冬，与巩师、师母同游广州番禺莲花山，在红色砂崖石林中，遥想千百年来，健硕的石匠们劈山取石时的宏大场景。每一次游历，我们这群已经老大不小的弟子，依然如求学时一样，在巩师的温言细语中，惬意而快乐地感叹人力与自然共同创造出来的胜景。其时，我的心极其轻松愉悦，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内心无比安宁。我常常不由地想，这样的场景也许就是曾点所向往的“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畅怀与逸兴吧！
愚钝如我，能厕身巩师门墙已是幸中之幸。更幸运的是，从业十五年来，一直跌跌撞撞行走在学术之路上的我，依然得到巩师沉静而有力的扶持。尤其是初为人母之时，育儿的疲惫不堪，科硏的心力交瘁，二者累加，使我几欲崩溃。而每当与巩师谈话，听着他温厚柔和的言语，不紧不慢的语调，我的心就复归于熨帖安宁，我的焦虑与困惑也随之消散，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于是，每次巩师来穗开会，我都抓住机会向巩师倾诉我的苦闷、我的难题，在他平和、睿智的言谈中，一次又一次地获得一种沉静而温和的力量，如春雨一般沾润我心。就这样，近二十年来，我一直以弟子的身份，从巩师那里获得人生智慧及慈父般的关怀，在他一贯平和温暖的言语中汲取前进的动力。直到有一天，当我面对学生的难题而无比焦虑时，突然我的脑海如电光石火一样闪现出当年巩师的形象。第一次，我站在了为人师的角度，回忆巩师对我一贯以来的教育，深深体悟到巩师良苦之用心。现在的我，正是巩师当年的年纪，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弟子。受之于师，传之于弟子。每年弟子入门，我如巩师当年一样，给他们开列必读书单；向他们讲解师祖程千帆先生的“敬业、乐群、勤奋、谦虚”之八字箴言；坚持每两周开一次读书会。这几年中，我也有学生遭遇到人生打击，需要我给予她重新开始的力量；也有学生的论文思路不清，无法推进，需要我为他指点迷津。每天在事业与家庭、学生与孩子之间轮轴转，有一天，我突然感到身心俱疲，颓然有自弃之念。这时，我的脑海里浮现了巩师当年的形象。他一以贯之的温和、沉静，微微一笑，神情泰然，慢条斯理的语调，深刻内敛的言辞，让我顿时惊醒过来。想当年，巩师的工作量可是我的好几倍啊！以我那一级为例，当年就有三人同时入学，硕、博三个年级加起来，巩师门下同时有十几个弟子。况且巩师还遇上我这个大麻烦。巩师之辛劳可想而知。而我，作为弟子，几乎从未站在为人师的角度，体谅老师的辛劳。在我的眼里，巩师永远是波澜不惊，稳如泰山。
于是，我反思自己，同样是处于压力山大的中年时期，何以巩师能做到泰然自若，而自己却过得鸡飞狗跳？也许是年轻气盛之故，我读《大学》时，每每在“修齐治平”上留心，而在格物至知，诚意正心处不甚留意。因此，一直以来颇有些年少轻狂、清高自许的所谓“正气”，因缺乏内心的沉潜修炼，故时至中年依然心气浮躁。如何修身？孔子言先要正其心。“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大学》）而我却时时被这些情绪所包围，故而心态急躁，性情激烈。而巩师的性情如此平和温厚，泰然处世，宠辱不惊，正是其“诚意正心”之故。而他作为导师，不仅引领我们顺利走上学术之路，更以自身的人格魅力，潜移默化中给予我们一种平静内敛的力量。这种力量如此沉静，又是如此执着，总是无声无息地浸润着我们，陪伴着我们。今年三月，江南草长莺飞之时，也是巩师致仕荣休之期。庾信有句曰：“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不肖弟子回忆与吾师交往二十年之点点滴滴，感慨万千，然拙于笔端，姑且以此短文，聊以记之。（刘湘兰，南京大学2002级博士，现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原载《九畹芳菲：巩本栋教授荣休纪念文集》（中华书局2020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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