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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斌 / 刘月悦 | 关于刘亮程《本巴》

李斌、刘月悦 南方文坛
2024-09-04

《南方文坛》

2023年第3期



目  录

李   斌 | 作为历史幻想小说的《本巴》


刘月悦 |“它是现实世界无限伸长的影子”




作为历史幻想小说的《本巴》



文 | 李 斌


刘亮程是著名乡土小说家,他以新疆小村庄为背景,写出了他的新疆乡村系列作品,如《凿空》《虚土》《一个人的村庄》等,这些作品和贾平凹的商州系列小说、莫言的高密乡系列小说、迟子建的东北边疆系列小说一起,呈现了我国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多元而丰富的乡村文化形态,也为他赢得了“乡村哲学家”的美誉。但刘亮程并不满足于此,近年来,他转向历史题材的书写,在《捎话》之后,又贡献了一本引起文化界广泛关注的《本巴》。《本巴》代表了一种新的小说形态,我将这种小说形态命名为历史幻想小说。



《本巴》共五部分,主体是前三部分,即三个游戏:搬家、捉迷藏、做梦。这三个游戏蕴含着深刻的东方智慧,把本巴草原塑造成幸福的人间天堂、瑰丽奇妙的桃花源。


本巴国的洪古尔被拉玛国拴在了车轮边,他刚出生的弟弟赫兰去救他,赫兰克敌的本领是教拉玛国人玩搬家的游戏。“把代表家的草叶,驮在代表马的马粪蛋上,赶着代表羊的羊粪蛋,翻过九九八十一个代表山的骆驼粪蛋,然后把草叶从马粪蛋上卸下来,搭建成毡房,用周围的小石头垒成羊圏,把满地的羊粪蛋赶进圏里。然后,眼睛闭住、睁开,等于睡了一晚。再把草叶搭建的毡房拆了,驮在马粪蛋上,赶上遍地的羊粪蛋,再翻过九九八十一个骆驼粪蛋。眼睛闭住、睁开,又是一天。搬家游戏让守边的老人回到童年,再也想不起守边的事儿,拉玛国人“没人玩搬家转场了,游戏取代了真正的生活”,大人们“渐渐变成天真的孩子”,搬家游戏让人们忘却了战争,放弃了奴役人的劳动,回到了单纯的童年,在游戏中生活,在游戏中忘我。


刘亮程:《本巴》,译林出版社,2022


搬家游戏的精髓是放下。最开始拉玛国人带着牛羊逐水草而居,也就是转场子,人们为了驯服牛羊,生活得很累,但自从赫兰教会了他们搬家游戏后,人们不管牲畜,那些曾经属于拉玛国人的牛羊马驼不但自己活得好好的,而且“在草原上繁殖了无数倍”。这是对蓄养牲畜的人类劳动的终极追问,既然不劳动比劳动更能丰收,那这类劳动的价值何在?无独有偶,刘亮程对农业劳动也有过追问,在《凿空》中,刘亮程借驴发问:“驴想,人需要那么多时间去干地里的活吗?每家就一点点地,种子播下去,人就没事了,等着种子发芽,种子也在等自己发芽。种子发芽了,苗长出来,草也长出来,人忙一阵子去锄草,草锄完又没事了,人等着庄稼长高,庄稼也这样等自己。”在刘亮程的观念中,动植物和人一样是独立的生命个体,他们有自己的意识和思维,人没有必要过度干预,过度干预反而会破坏世界的和平和安宁。从游戏的角度来看,人们辛苦带着牛羊转场子,难道不是一个更大的游戏吗?“你们赶着牛羊在大地上不停地转,只是一个笨重又苦又累的大游戏。那个叫赫兰的孩子教你们玩的,却是一个精巧好玩的小游戏。”


赫兰砸碎了洪古尔的铁链,哈日王一脚一个,把赫兰和洪古尔踢得不知所终,洪古尔为了找赫兰,教拉玛国人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一半人藏起来,另一半人去找。”“藏起来的人一旦被捉住,一半的牛羊便归捉住他的人。”“然后,新一轮开始,捉的人藏起来,让被捉住的人去找。捉住一个藏起来的人,你输掉的牛羊便会完全赢回来,而且加上被你捉住的那个人的一半财富。”捉迷藏游戏风靡拉玛草原,拉玛国人乐此不疲。


刘亮程多次在小说中写到捉迷藏,捉迷藏可能来自刘亮程难以磨灭的童年经验。捉迷藏的精髓是躲藏,这自然让人想到了刘亮程小说中的挖洞。在《虚土庄的五个人》中,刘亮程塑造了刘扁这一形象,他在自家院子里挖洞,挖了好几年。“儿子用自己唯一的一条裤子,拧成布绳接上,给父亲吊下去一碗饭。那根疙疙瘩瘩的井绳,放了一天一夜才放到头。”而长篇小说《凿空》主要的故事情节就是挖洞,如果说玉素甫雇人挖洞是为了寻宝,那张旺才就是为了躲避。张旺才因河南洪灾逃避到新疆,村里就他一个汉人,在民族矛盾紧张的时候,他就成了村里人的出气筒,“他想把自己的生活全挪到地下,他在地上太孤独了。”而地下的生活则让他充实、安全。这种躲藏方式大概带着刘亮程的身世之感,无论是刘扁还是张旺才,都是逃荒到新疆的,刘亮程家为了逃荒,在刘亮程出生前一年从甘肃搬迁到新疆,与刘扁和张旺才相似,相对于新疆,刘家是外来户。刘亮程一家刚到新疆时,也曾住在地洞一样的住宅里。挖洞,就是另一种捉迷藏。


躲藏起来就不会跟敌人发生冲突。洪古尔开始躲藏在不到车轮高的年龄,后来躲藏在老年,江格尔开始躲藏在洞里,后来带着整个国家躲藏在二十五岁这最美的年龄。哈日王和赫兰开始都躲藏在母腹中。哈日王认为赫兰用搬家的游戏把拉玛国人全变成了孩子,这正是他想要的,因为本巴国人不变老,拉玛国人不长大,躲藏在不属于对方的年龄中,双方就可以避免战争和冲突。


躲藏的最高境界是躲藏在一定年龄里。这就涉及刘亮程处理时间的高超艺术。刘亮程在接受杨庆祥采访时说:“我最初的构想就是借史诗背景,写一部关于时间的小说。文学说到底是时间的艺术。写出时间,而不仅以时间为叙事手段,这是我所追求的。”“《本巴》让时间变得随性、停顿、可逆。”杨庆祥也认为:“《本巴》对时间的处理是非常独特的。时间在这部作品中不仅仅是一种均质的物理概念,而且是一个可以被赋形的能量场。时间可感,可触,可以改变。”王晴飞曾如此论及《本巴》中的“时间”:“刘亮程在科学昌明的现代,以初民的天真精神,重新发明‘时间’。在《本巴》的世界里,时间的单向、匀速和抽象性被打破了。时间是具体而特殊的,不再如箭矢一般一去不回。时间如空间一样,可以暂停,可以逆向行驶,可以四处流溢,可以供人在其中徜徉躲藏。”时间是科学概念,也是哲学概念。按照科学解释,时间是线性的、是不可逆的、是可以量化的。而哲学则对时间有过多样的思考。尼采在他的永恒轮回中提出:“那是人生吗?好,那就再来一次吧!”人生可以再来一次,这在近代科学中是不可能的,但却给刘亮程以无限的灵感。


▲刘亮程:《凿空》,译林出版社,2022

刘亮程:《虚土》,译林出版社,2022


对时间的揉搓、折叠和变形是《本巴》最大的亮点之一,也是中国当代文学最有想象力的叙述尝试之一。传统文学也有很多富有想象力的作品,其中最为诡谲的想象是对空间和形象的想象。空间的想象如天堂、仙山、洞穴和地狱,形象的想象如人兽合体、不同动物的杂糅等,对时间的想象最多是长生不老,如《江格尔》中“人人永葆二十五岁的青春”。而《本巴》对时间的想象则有了更丰富的形态,时间在《本巴》中变成随意揉捏的面团。时间可以停止,江格尔和他的臣民都停留在了二十五岁这个最美的年龄,哈日齐可以长久在母腹中不出生,洪古尔可以长久地长不到车轮高。时间可以跨越,洪古尔把中年略过,从吃奶的少年直接变成老年。时间像空间一样,可以穿越,且并非无远弗届,它也有它的疆域。“人跟着羊走完四季,便到了时间深处。在我们的牧游故事里,四季尽头是人人活在二十五岁的青春的本巴国度。它在时间之外。”


躲藏的智慧让我想到中国传统的隐士:务光、许由、孤竹国二君子、不愿意做官的庄子、垂钓的严子陵。这些隐士将自己藏起来,那些闻名而来的人前往寻找,有些隐士宁愿死去也不出来。会躲藏的隐士为自己争取到自由,也为世界减少了争斗。中国文化推崇这样的人格,很多典籍都对他们再三致意。


做梦游戏是《本巴》全书最精彩的部分,哈日王把本巴国的国王江格尔做进他的梦里,然后让江格尔在这个梦中做梦,拉玛国人也在哈日王布置的一个个梦中半睡半醒。在《本巴》的扉页中,刘亮程说:“我们在梦里时,醒是随时回来的家乡。而在醒来时,梦是遥远模糊的故乡。我们在无尽的睡着醒来里,都在回乡。”


在做梦游戏中,哈日王很快发现梦不受控制了。“我越来越相信,在我所经历的一切中,只有这场梦中的迁徙是真的,它在真实消耗着人畜的生命和体力。我在吹着他们的寒风中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寒冷。我在那里看见了真正的死亡。每个人每头牛羊,都真实地在死去和活着。”赫兰在梦中竟然发现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讲故事的孩子。至此,作者告诉读者,《本巴》前三部分竟只是史诗说唱者讲出来的故事。“我们所在的本巴世界,都是他讲出来的,我们只活在他押韵的诗歌说唱里,诗有多长,我们的世界便有多大。他不会让我们跑到故事外面。”“我们的本巴,正是他说出的一场梦。”而且故事中的人物也都先后感觉到他们不是真实的。人物自己感觉到自己是虚幻的,这是对以真实为目的的现实主义小说的挑战。


做梦游戏涉及《本巴》中的空间问题。《本巴》中的空间不是两个或多个实体空间的转换,就像我们从一个区域到另一个区域,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而是实体空间和梦幻空间的转化,在《本巴》中主要表现为真实和虚幻的转化,“假做真来真亦假”。梦幻像影子一样,也像现在的电子虚拟空间一样,它存在着,但你抓不着。《本巴》用了三分之二的篇幅写本巴国和拉玛国的故事。故事中的人物不仅有自己的意识,还有自己的梦。但随着小说的发展,梦和现实逐渐颠倒。但非现实的人物并不以他们的非真实而沮丧。阿盖夫人说了一句特别有哲理的话:“我喜欢这个如梦的本巴,也早知道她是一个梦。我在其中美丽年轻,又老去。当我认真地过着她的日子时,这个梦就成了真的。”这让我想到了庄周梦蝶的典故,不知道究竟是庄周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庄周。人们辛苦生活一世,到头来我们可能就像本巴国的赫兰、策吉、阿盖夫人一样,发现我们的生活并不真实,只是别人做的一场梦,那还需要什么执念呢?


在《本巴》中,搬家、捉迷藏、做梦这三个游戏既是草原民族克敌的本领,也是草原民族的日常生活。有了这三个游戏,本巴就成了刘亮程塑造的桃花源。在这个桃花源里,没有日常生活的疲劳,也没有因冲突引发的流血和死亡,人们可以自由掌控自己的年龄,想在母腹中不出生就不出生,想活在二十五岁就活在二十五岁,想每天大碗喝酒就大碗喝酒,想藏起来不让人找到就没有人找到。所以刘亮程多次表达,《本巴》是他写得最天真最好玩的书,是一部童年史诗。本巴也成为刘亮程对一切美好生活的隐喻:“人因为怀念而时时回头,时间慢下来,人有可能在回望中看见本巴。”若即若离的本巴,就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在你认真生活、过着优哉游哉的慢生活时不经意出现,而如果你是凡夫俗子,你再怎么努力都找不到。



刘亮程自述《本巴》的创作灵感来自史诗《江格尔》中“人人永葆二十五岁的青春”。这句诗出自《江格尔》第三十九章,是连续几句乌托邦叙述中的最后一句:“那里只有秋天没有春天,/那里只有富足没有贫寒,/那里只有夏天没有冬天,/那里人人富有没有饥饿,/那里人丁兴旺,/没有鳏寡孤独,/那里只有安宁没有战乱,/人人永葆二十五岁的青春。”很多民族的史诗和文学作品都有这样的描述,这是童话故事、人间天堂,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朴素愿景。


《江格尔》,色道尔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这童话般的所在深深打动了刘亮程。刘亮程生活在大西北,在大西北的历史上,苦寒的地域特点造成人们为争夺生存资料而反复发生残酷的战争。草原、沙漠、戈壁滩,这在观光客的眼里是旅游的好地方,但对具体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却是极端辛苦的。草原往往和沙漠相连,沙漠上水资源匮乏,昼夜温差变化极大,沙尘暴肆虐,狂风动辄卷走牛羊。刘亮程在《虚土》中对魔鬼城的来历有一段文人的想象:一夜狂风大作,屋基下数米的尘土都被卷走,一座座房屋成为耸立的孤岛,房屋里的人望着对面房屋里的人,寸步难移,只能活活饿死。这样的生存环境,必然导致人们为了争夺水草丰美的住所而不惜大开杀戒。草原上的战争是极端残酷的。刘亮程在《捎话》中对草原上的战争就有过具体描写,“割头被描写得太多了。到最后,滚落的头颅在驴眼中如同玩具一般”。他熟悉这残酷的历史了。


《江格尔》尽管有着“那里只有安宁没有战乱”的描述,但写起战争来毫不掩饰。在敖荣嘎赛因和洪古尔的战斗中,“从伸手能够抓到的地方,/撕下一把把皮肉;/从伸手能揪到的地方,/揪下一块块皮肉”。洪古尔最后杀掉了敖荣嘎赛因,“喝了他三口血,/又吃了他三块肉”。这种血腥的战斗场景,是冷兵器时代人类历史上的常态。刘亮程从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有关突厥人制造干活奴隶的故事获得启发,在《捎话》中写了一只人羊。主人“把一头一岁羔羊的皮活剥了,让这孩子光溜溜钻进去,口缝住,从头到脚,让羊皮变成这孩子的皮。开始孩子痛苦、暴躁,想从羊皮里逃出来。待熬过两年,孩子的身体在羊皮里逐渐长大,羊皮完全长在人皮上时,他就认了。”这个人羊从事情报收集工作,被敌人抓住剥皮。“话未落手里的刀子已在黑羊肚子上划开一道口子,接着刀刃顺着脖子划向下颚、嘴、鼻子、额头,长满黑毛的羊皮一点点剥开,黑羊蹬着蹄子惨叫,叫声一半是羊咩,一半是人叫。”“皮剥到一半人羊便疼死了。他最后叫的那几声是人声,好像羊已经死了,剩下全是人的疼。”“过了好一阵,库再看时人的手臂、胸脯、腿、肚子、下身全从羊皮里剥出来了。”这种残忍血腥的场面可以媲美莫言《檀香刑》中的相关描写,事实上,我们从史书上也能读到一些类似的兽行,人类历史上相当一部分写满了这样血腥的屠杀。


关于人羊的故事,刘亮程坦言:“这是我最不想写的一段,但写好又不想删了。”从文学描写的角度来说,这一段简练精彩,给人十分深刻的印象,所以作者写好了舍不得删,但他为什么最不想写这一段?《本巴》给了我们答案。《本巴》第四部分关于史诗的讲述是全书的现实出发点。齐在说唱史诗,听说唱的一位老人要求齐讲讲东归的故事。齐起初不愿意讲:“我们祖先曾做过多少堪称伟大的事,都没有进入史诗。东归也一样,那场让十几万人和数百万牲畜死亡的漫长迁徙,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但我们说起它时还会伤心,会恐惧,会因为那些亲人的流血牺牲感到疼痛。”“史诗是没有疼痛的。”


其实《史诗》也是有疼痛的,只是刘亮程让《本巴》的前三部分“没有疼痛”。《本巴》第四部分对于草原上过往的屠戮和残杀留下了冰山一角,“二百多年前,我们祖先从早先的西迁之地,举族东归本巴故土,历时半年,一路遭遇严寒酷暑和仇敌抢掠截杀,损失十几万人和数百万牲畜”,“我们部落死的人太多,孩子都不愿出生”。刘亮程最开始的写作计划,就是这样一部土尔扈特人东归的故事。“那是一个‘远征’和回归的故事。历史上土尔扈特人从额尔齐斯河流域西迁到伏尔加河流域,100多年后又回归故土。我为那场十万人和数百万牲畜牺牲在路上的大迁徙撼动,读了许多相关文字,也去过东归回来时经过的辽阔的哈萨克草原,并在土尔扈特东归地之一的新疆和布克赛尔县做过田野调查,故事路线都构思好了,也已经写了好几万字,小说名《东归》,主人公是一位5岁的江格尔齐。”“在写小江格尔齐的过程中,《本巴》故事出现了。之前我写了西域古代信仰之战的《捎话》,一场一场的战争把我写怕了,写到刀砍人时我会疼痛,我在书中每个人的死亡里死了一场。《东归》又是让我不忍面对的战争与死亡。最后我果断割舍,那场太过沉重的迁徙,被我在《本巴》中轻处理了。”刘亮程不愿意去写他“不忍面对的战争与死亡”,而是像史诗传唱者哈日齐一样:“我努力用史诗故事去盖住那段真实发生的事,不让它冒出头来。”《本巴》前三部分中有很多剑拔弩张的场景,但最后都没有流一滴血。在草原上,蒙古人在征战中发明了车轮斩,把敌人中高过车轮的男子全部杀死,没有高过车轮的拴在车轮边,等他高过车轮再杀。《本巴》中的洪古尔被拴在了车轮边,按照事件在真实世界中的发展,如果没有人救他,他必然长得高过车轮从而被杀,但《本巴》中的洪古尔从此不再长高,从而躲过一劫。忽闪带领大军到达本巴国,“暴跳如雷,高举长剑大喊道,在年幼的赫兰和年老的洪古尔中间,一定有年轻的活在二十五岁的本巴人,都睁大眼睛找,一个老鼠洞都别放过,躲进母腹也给我找出来。”这是战斗的号令,是屠戮的预兆。老年的洪古尔长着没牙的嘴跟忽闪说话了。“忽闪刚张嘴说话,听见自己上牙脱落碰到下牙的声音,回头看身后的人马,全老得没牙了。”于是一场屠戮得以避免。


▲刘亮程:《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译林出版社,2019


在刘亮程看来,史诗正是人类和平的媒介。在《本巴》第四部分中,十二勇士去救赫兰齐,最后只剩下了策吉。策吉告诉对方头领:“我们部族九死一生,已经回到故土。我们仍将是头抵头的邻居。以前我们之间相互有仇杀,但草原的夜晚是安静的,在那些草木生长的夜晚,我们的年轻人,围坐在齐身边,听他讲史诗中的英雄故事。我们史诗中的敌人,不是结有世仇的你们,而是莽古斯、魔鬼。我们没有把世上的仇敌放到史诗中去消灭。”“但是,如果我们的小江格尔齐被杀,此后三十年,三百年,我们没有史诗可听的年轻人,会在每个夜晚,挥刀杀向他们的仇敌。”头领被说动了,派两个孩子护送赫兰齐回去,表达了他不愿结仇的善意。赫兰齐后来“又开始说唱史诗时,只说不愿长大的洪古尔和不愿出生的赫兰,绝不提去营救他的十二位青年”。而且两个敌对的部族以后果然和睦相处了。


本巴“不仅仅是齐说唱出来的梦,更是人们寄存高远处的另一种生活”。刘亮程通过这三个游戏,提出对人类社会危机的总体性解决方案:放下、躲藏,在处理国与国的关系时忘记疼痛、忘记曾经的残酷、忘记仇恨、通过这种忘记达成谅解,从而和睦相处。


如果从文本的完整性和纯粹性来看,《本巴》前三部分其实已经足够了,这是瑰奇靓丽的梦幻之旅。但刘亮程偏偏写了第四部分,让读者明确搬家家、捉迷藏、做梦梦其实只是一场梦,是虚幻的,是齐说出来的故事。现实是东归途中发生了大量的人畜死亡,体验到了刺骨的寒冷。也就是说,刘亮程不仅自己明白,而且要告诉读者,他提出的以游戏作为解决争端的方案,终究只是一场梦,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发生。虽然不现实,但何妨说说呢?文学的本质难道不就是这种个人化的诗意表达吗?


更有甚者,这样的乌托邦,在现实中成了商业社会的消费品。十二勇士都被铸成了铜像,成了旅游景点。“把沿途景物都编进江格尔故事里。牧民们都有一个史诗中的名字。”“如今接待游客成了我们的主要生活,他们来游玩,我们陪着他们游玩。本来我们就是最会游玩的部族。”游客在游玩中放下了现实的疲劳和尘世的辛酸,“人人都活在世间之外”。在批判理论看来,消费消磨了人们反抗资本的意志,但在刘亮程看来,倘若消费真能让人暂时放下世间烦恼、远离尘世的喧嚣、重新经历童年时代的梦想,那又何尝不可呢?正如《本巴》,明明就是一场梦,又何尝做不得呢?



刘亮程曾说:“我对文体本身没有太清晰的分别。”他的《捎话》出版后有学者就发现了将这部小说从小说形态的角度进行归类的困难:“这是一部无法形容的小说。也是一部也许要读很多遍才能读懂、读清楚的小说。可以说它是一部荒诞寓言小说,也可以说它是一部惊悚童话,一部超现实主义的小说。也许它还是一部死亡之书。其中具有的神秘的抽象意识流色彩,不同于西方现代小说的意识流描写。同时,整部小说都带有一种梦境色彩。”《本巴》同样面临这样的困难。《本巴》是一部奇特的小说,它以瑰奇的幻想和深刻的哲思给人巨大的冲击。在百年中国文学史上,这种小说形态还十分少见,也十分难得。《本巴》从蒙古族著名史诗《江格尔》获得灵感,《江格尔》的故事在历史上有一些踪迹可寻,《本巴》借用了《江格尔》中的人名,但和《江格尔》的表现形态完全不同,《本巴》单纯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对话纯属虚构,它的虚构不是似真性的虚构,它根本就不愿意让读者读起来有真实的感觉,它完全是虚幻的,宛如大梦一场。有学者将《本巴》这种新型的小说形态命名为“一个新浪漫主义或者一个元现代主义的文本”,并解释元现代主义为:“‘在典型的现代主义的担当精神和后现代主义的超脱精神之间摇摆不定’的感觉结构,‘既受惠于现代主义的天真,又秉承了后现代主义的怀疑精神’。”这是具有高度学术自觉的命名。受此启发,我想扣住虚构和历史两个维度尝试着给《本巴》这种小说形态进行命名。


▲刘亮程:《捎话》,译林出版社,2018


关于历史和虚构,刘亮程在谈到《捎话》时说:“小说可以借助历史,但好的小说一定是孤悬于历史之外,一个单独的存在。”《本巴》完成后,刘亮程再一次谈到虚构。“史诗属于‘神构’世界,它不存在合理与否,说出即有,它说太阳从西边升起人们也相信。现代小说属于虚构,需要内部的合理性。写作者首先是自己虚构世界的信徒,只有宗教般的绝对自信,作家才有勇气和智慧把一个虚构故事讲到底,最终才能被读者接受和相信。《本巴》借《江格尔》史诗背景,在神构与虚构间,找到容纳一部小说的时间旷野。”也就是说,尽管是历史题材的小说,但刘亮程坚决撇清他的小说和真实之间的关系,他把虚构看成他的历史题材小说的内核,而且不无自得地强调这需要作家“宗教般的绝对自信”。


如何把握真实和虚构的关系,历来是历史题材的文学作品面临的最大难题。读历史小说,普通读者习惯去追究小说中人物的言行和情节历史上是否真实,很多和文学无关的论争由此而生。但刘亮程的草原历史题材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读者对真实性的追究,因为有关草原的历史书极度欠缺。刘亮程生活在新疆,新疆所属的大西北历来是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不同文化竞争融合的地方。大西北历史书写的缺失给刘亮程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中国的史书大都是中原王朝的书写,是汉人的历史记载。中国的大西北是中原王朝的塞外或边疆,长期是少数民族和汉族杂居共处、民族融合的地域。相比于中原的历史,史书关于这片地域上的历史记载较少。我们仅仅知道匈奴、突厥、党项、蒙古等建立了强大帝国的部分民族的部分历史,而更多的少数民族,他们建立了什么样的国家,有过什么样的战争,产生了什么样的人物,早已随风飘散,我们只能在沙漠或戈壁面对断壁残垣展开悬想。《本巴》中的本巴国和拉玛国,是草原上存在过的千百个国家的影子,这些国家,有些我们仅仅知道国名,更多的是我们连国名都不知道,也无从知晓他们的历史。从读者层面来讲,读者不可能找到关于本巴或者拉玛国的详细历史记载,并由此去质疑刘亮程的想象不符合历史真实。故而,面对那些只在史诗中留下蛛丝马迹的王国,刘亮程完全有理由去想象他们的历史并展开高度虚构,它的故事无论是真是幻,人们都无从质疑,也无从争议。


《本巴》对历史的大胆虚构,必然让它和常见的历史小说区别开来。很多历史小说早已成为文学史上的经典。古典文学中的《三国演义》、现当代文学中鲁迅的《故事新编》、姚雪垠的《李自成》等。在20世纪50—60年代,革命历史小说一度兴盛,如《红日》《红旗谱》《红岩》等。中国当代文学中曾出现过新历史小说的热潮,新历史小说消解革命历史的宏大叙事,从普通个体的视角观察百年中国历史变迁,如陈忠实的《白鹿原》、莫言的《丰乳肥臀》。无论是传统的历史小说,还是革命历史小说、新历史小说,都采用了现实主义的小说形态,它有历史依据,小说家塑造鲜明的历史人物形象,建构逼真的历史场景,采用尽量符合历史书写习惯的叙述方式。与上述小说形态不同,《本巴》基本上没有历史依据,不追求历史人物形象的鲜明和历史场景的逼真,它主要是靠作者丰富的想象力去虚构和幻想,但这里的幻想和科幻作品的“幻”又不一样,科幻作品建立在现代科技发展的基础上,其情节有一定的科学依据,它要考虑似真性,而《本巴》则建立在作家个人冥想的基础上,根本不考虑似真性,反而处处要告诉读者他就是在虚构。对于《本巴》这种在历史题材中把虚构进行到底的小说形态,可以命名为历史幻想小说。以《本巴》开创历史幻想小说这一新小说形态,是刘亮程对中国文学的重要贡献。


李斌,中国社会科学院郭沫若纪念馆


【注释】

①刘亮程:《本巴》,译林出版社,2022,第51页。除特别注明,以下《本巴》的小说引文均引自这个版本。

②④刘亮程:《凿空》,译林出版社,2022,第409、438页。

③刘亮程:《虚土》,译林出版社,2022,第35页。

⑤⑩⑮刘亮程、杨庆祥:《〈本巴〉:当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文艺报》2022年7月15日。

⑥王晴飞:《把重的事往轻里说——刘亮程的〈本巴〉》,《当代作家评论》2022年第3期。

⑦⑨⑫⑭刘亮程、刘予儿:《我的语言是黑暗的照亮》,载《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译林出版社,2022,第158、154、150、149页。

⑧刘亮程:《捎话》,译林出版社,2022,第96、98页。

⑪刘亮程:《对一个村庄的认识——答诗人北野问》,载《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译林出版社,2022,第77页。

⑬曹亚男:《〈本巴〉:一个摇摆的元现代主义文本》,《当代作家评论》202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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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现实世界无限伸长的影子”



文 | 刘月悦


2006年以来,刘亮程以持续的长篇小说创作(《虚土》(2006)、《凿空》(2010)、《捎话》(2018))建立起一个诡异奇崛的“刘亮程宇宙”。立足于新疆这一偏居一隅又广袤无垠的土地,刘亮程从黄土梁出发,不断地丰富着叙事的时间和空间,这片土地上的历史、传说,都以非常具有刘亮程特色的诗性语言呈现出来。于是,这位原本以乡土散文蜚声于文坛的“扛着铁锨在田野上闲荡的农民”,逐渐成长为手持卷帙讲述异域故事的说书人,而2022年的长篇小说《本巴》,则是“刘亮程宇宙”的又一次生长和拓展。


01英雄的《江格尔》与“无英雄”的《本巴》


同样脱胎于我国三大少数民族史诗(《江格尔》《格萨尔王》《玛纳斯》),刘亮程的《本巴》或许很容易让我们想起阿来的《格萨尔王》,但二者实则有着显著的差异。维柯在其《新科学》里,曾提出每个民族的发展都经历了三个阶段:神的时代、英雄的时代、人的时代。“英雄”介于神和人之间,每个民族的英雄史诗都是其民族性格的集中体现和夸张表达,是其民族性格的“神格化”。《格萨尔王》和《江格尔》都属于英雄史诗。阿来的《格萨尔王》是为重庆出版社的“重述神话”系列而作,是对藏族格萨尔王神话的现代演绎和解读。阿来以格萨尔王的英雄故事为主线,增加了当代说唱艺人晋美这条复线,在双线交织、古今对话中,一面“重述”,一面展开对历史、对哲学、对现代性的思考。总体而言,阿来侧重的是对《格萨尔王》史诗传说的传承与保护,正如阿来自己所说,“试图将《格萨尔王》的故事还原为本来的面目”。因而我们可以看到,《格萨尔王》既保留了英雄史诗的精神内核、主线情节,也维护和发扬了格萨尔王的英雄形象。


▲阿来:《格萨尔王》(修订版),重庆出版社,2015


而与阿来《格萨尔王》的“重述”相比,刘亮程的《本巴》更像是《江格尔》的“同人文”。


作为游牧民族,蒙古族人民生活在相对恶劣的自然环境中,必须抢夺有限的生产和生活资料才能维持基本的生活。“生存环境决定了游牧民族必须高扬原始初民精神因素中的活性因素,如冒险、进取、奋争、对抗、勇敢、无畏、进击、劫掠等等,不如此游牧民族在世界上就不可能占有什么东西,等待他们的就会是死亡。”蒙古族史诗《江格尔》讲述的是以圣主江格尔为首的六千零一十二位勇士,为了保护美丽富饶的宝木巴国(即本巴)奋勇搏杀、蹈锋饮血,不断击退来犯之敌的事迹。在对大大小小的战争的记述中,《江格尔》发挥口传文学的优势,以夸张化的方式和循环往复的歌咏,褒扬勇士们的威猛、强大、果敢、英勇,将他们塑造成与蒙古族的民族性格相契合、为蒙古族民众所崇拜和追随的英雄形象。从功能上看,英雄史诗作为一个民族的口传历史,还负担着增强民族凝聚力、建构民族合法性的使命。“英雄是被过去时代中神话的叙述者对他们的业绩加以夸大了的人物。这些英雄往往由于自己的力量和机智或神的帮助勇敢地面对敌人并打垮了邪恶势力而受到人们怀念的。”江格尔及座下诸英雄守护宝木巴的艰辛、抗击敌人的英勇,不断召唤着蒙古族人民的民族自豪感和对脚下土地的热爱。总而言之,塑造英雄形象、彰扬英雄品格是史诗《江格尔》的主要精神内核。


而刘亮程的《本巴》虽然借用了史诗《江格尔》的时空、个别情节、人物的名字和部分设定,却对人物的性格、故事的主线进行了“魔改”。《本巴》里没有英雄,史诗里那些艰苦卓绝又动人心魄的英雄征战故事被尽可能地淡化了,英雄们的英雄品格也被大大地弱化了。史诗中的江格尔威名赫赫,“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打过无数次的仗”,“他与下届七位可汗交战以来,从未打过一次败仗;他对上届七位可汗征讨以来,从未失去过土地百姓”。而《本巴》把这些征讨都变成了轻而易举的“神迹”一笔带过,江格尔一出世“几乎没动手便收复了本巴”,“在梦中把一辈子的仗打完”,而这时,小说才刚刚开场。此后,江格尔和他座下的成年英雄们在他们的二十五岁里终日饮酒,几次强敌来犯之时,摔跤手萨布尔、美男子明彦等英雄不但没有表现出英雄气概,反而已经意志消沉,只会嘴皮子功夫了。保家卫国的重任,不得不落在了洪古尔和赫兰两个孩子身上。洪古尔和赫兰在《江格尔》中虽然也是儿童,但强调的仍然是他们的英雄属性,年龄只是突出他们神迹的手段,幼小的年龄、未成熟的身体与强大的力量、高超的智谋的反差更能凸显出他们的英雄特质,而《本巴》则更强调的是他们作为“孩子”的一面。


将英雄请下神坛的“反英雄”策略自然是后现代主义拆解宏大叙事的常用路数,但《本巴》却也无意于解构。作者并不执着于将江格尔和英雄们作为拆解或者对话的对象,因此也很难说它是“反英雄”的,它是在英雄故事之外,以英雄的名义生长出的另外一个故事。如作者所言,“我觉得我从世世代代的江格尔奇的讲述中,学会了另外一种讲述。我从他们停住的地方开始了自己的故事”。于是《江格尔》中战歌般铿锵有力的叙事基调在《本巴》这里化作了空谷足音般的空灵与缥缈,而这又与刘亮程一贯缓慢的、抒情性的语言风格相结合,使得《本巴》恣意生长成为刘亮程自己的心灵童话。因此,《本巴》与作为英雄史诗的《江格尔》渐行渐远,《江格尔》是属于蒙古族的,《本巴》是属于刘亮程的;《江格尔》是英雄的,《本巴》是“无英雄”的。如作者所言,“一个作家需要用文字去理解历史。作家会将自己置身于历史的空间中,让一个地方的历史变成个人的心灵往事”


02时间之外的本巴与时间之内的刘亮程


毫无疑问,《本巴》是一本关于时间的书。刘亮程对时间非常敏感,从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开始,他就表现出了极为敏锐的时间意识,这可能与他在新疆的生活经历有关。在一篇名叫《新疆时间》的散文里,他专门谈及“新疆时间”。众所周知,由于地处中国的最西北,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首府乌鲁木齐位于东六区,与东八区的北京有着两个小时的时差,往往北京人快要吃午饭的时候,新疆人才刚刚起床,甚至会议通知都要同时印上“北京时间”和“新疆时间”才能避免发生误会。这样的“迟滞”,时时刻刻提醒着生活在新疆的人们时间的存在,作家因此有了更多感知时间的机会和可能。事实上,关于时间的敏感,刘亮程在新疆作家中也并非个案,在新疆生活过十年的红柯写过《石头与时间》,新疆的壮族作家黄毅也写有散文集《新疆时间》并获得了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如刘亮程所说:“新疆给了我一种脱离时间的可能。一直向后走的可能。”我们可以看到,在刘亮程的观念里,时间不再是均质和客观的,而是依附于主体而存在的。他写道:“在新疆,我看见过生长一棵树的时间。长老一个人的时间。河流干涸,绿洲变成沙漠的时间。塔里木地下油气开采到抽空的时间。还有隐藏在这一切中间,让我从出生、长大到四十岁的时间。”既然时间是可变的,作家自然就有了拿捏和塑造时间的冲动,在《本巴》之前,他已经创造了“黄沙梁时间”“虚土时间”:“我在北疆,那块叫黄沙梁的地方,感受到了比任何时间要慢多少年的——黄沙梁时间。我还在已经完成的长篇小说《虚土》中,创造了一种人的永恒时间,让一往无前困扰我们的生死、时间,在虚土庄这一块弯曲。”在《本巴》中,他又创造出了“本巴时间”。




文学是时间的艺术,但用文学来呈现时间却是困难的。文字本身就是抽象的,小说不像电影,可以用蒙太奇、闪进、闪回等具象手段来表达时间的转换,从而加深接受者对于时间的感知。那么,如何用抽象的文字来呈现抽象的时间呢?匀速均质的时间因为如同空气般无处不在而虽然重要却容易被忽略,所以通常写作者们采用的方式,是把“空气”变成“风”,把时间非均质化、非自然化,而常用的手法则是在“话语时间”上下功夫。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区分了“故事时间”和“话语时间”:“故事时间”是指“故事中事件连续发生过程显现的时间顺序”,而“话语时间”是指“故事事件在叙事中的‘伪时序’”。也就是说,“故事时间”是故事发生的时间,“话语时间”是讲述故事的时间,因此,叙事中的时间具有“双重性”。在大多数文本当中,“故事时间”往往是稳定的、线性的物理时间,而写作者则可以通过在“话语时间”中使用倒叙、预叙、倒错乃至无时序等时间策略,在“把一种时间兑现为另一种时间”的过程中,“使一切时间畸变成为可能”


《本巴》同样采用了颇为复杂的“话语时间”。按照时间的正序,小说应当缘起于小说的主角们还未出世的年代。那时,人们居住在草原上,亲密无间,不分部族也没有战争。而随着人口的增长,江格尔的父亲,居住在草原中心的乌仲汗,感受到了“人世的拥挤”,他启动搬家家游戏让人们回到不占多少地方的童年,又用捉迷藏游戏让大地上的一半人藏起来,另一半去寻找。可是,作为游戏规则的制定者,乌仲汗并没有按照约定去寻找藏起来的那些人,而是在一半人藏起来后空出来的辽阔草原上,建立起辽阔的本巴国度。按照游戏规则,那些藏起来的人,必须被找到才能从游戏中出来,可是,安居乐业的本巴人早已把他们遗忘了。发现被骗了以后,隐藏者们在躲藏中建立起一个又一个隐秘的汗国,隐藏者莽古斯和本巴人之间的战争从此开始,祥和的草原走向了动荡和分裂。莽古斯一次次向本巴发起挑战,开启了“潘多拉魔盒”的乌仲汗带着族人成为疲于奔命的躲藏者。这个故事的开端,被作者藏在了小说的结尾处。而小说文本则开始于江格尔的25岁,这其实是故事的“中段”。从这里开始,作者回溯了江格尔出生、洪古尔顶替江格尔、江格尔以梦中杀人的本领带领本巴人战胜莽古斯,并选择永远停留在二十五岁这些并不算太久远的往事。之后,故事开始按照时间的正序向前发展,在第一章《搬家》和第二章《迷藏》里,哈日王向本巴发起挑衅,不肯长大的洪古尔和被迫出生的赫兰用搬家和藏猫猫的游戏担当起拯救国家的重任。而从第三章《做梦》开始,随着江格尔关于东归的梦和策吉的讲述,时间再次被打乱了,江格尔的本巴和乌仲汗的本巴在漫天风雪中交叠在了一起。到了第四章《本巴》,故事随着赫兰来到了有着12位英雄铜像、把《江格尔》中的好玩游戏开发成旅游项目的当代本巴,转世的哈日王在当代成了哈日齐,在他口中,又展现着一个两百多年前的东归英雄故事……刘亮程通过这样令人眼花缭乱的叙事时间策略,把几百年的故事揉碎,万花筒般富有纵深感地陈列、旋转,又如同魔方般在讲述中逐渐归位。


而《本巴》的特异之处在于,它不但有着繁复的“话语时间”,还有着非常具有“科幻感”的“故事时间”。在本巴世界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虫洞”——通常被认为是匀速的、单一方向的矢量时间可以毫不受限地发生扭曲,形成非均质的、自由自在的“本巴时间”。刘亮程所创造的“本巴时间”,是与《江格尔》的时间观念相互成就的。《江格尔》属于英雄神话,带有强烈的神话属性。卡西尔在其著作《神话思维》里,阐述了神话中的时间观念:“对神话来说,时间并不呈现为纯粹关系,在这种关系中,现在、过去和未来的要素不断地转换、不断地交替互换……用谢林的话说,神话意识中仍旧通行一种绝对前历史时间,一种本质上不可分的和绝对同一的时间,因而,不管把何等持久性归之于它,它只能被看作一瞬间。就是说,在这种时间中,终点如同起点,起点如同终点,它是一种永恒性,因为它本身不是时间的序列,而只是唯一时间。”《江格尔》使用的正是这种混沌的、无始无终的时间观。“江格尔的本巴地方,是幸福的人间天堂。那里人人都二十五岁,没有衰老没有死亡。”《本巴》一开篇便引用了《江格尔》中的这个段落。据作者自己所说,“《江格尔》触动我的,正是史诗中‘人人活在二十五岁的青春’这句诗”。小说于是从这句史诗出发,构造出了本巴这个线性时间以外的飞地。在《本巴》里,时间是可以服从人的意志而停滞的:江格尔带领的本巴人可以停留在永远年轻的二十五岁,洪古尔可以不愿长到车轮那么高就停止成长,哈日王和赫兰可以在母腹中不愿意出生;时间也是可以加速的,洪古尔可以因为喝了一碗奶茶就“老得连一颗牙都没有剩下”,阿盖夫人说出“我只想和你一起生活在老年”就让全本巴草原的女人们开始纷纷变老;时间还是可以倒退的,出生后的赫兰可以越来越小,小成一个念想,本巴草原和拉玛的大人们,可以玩着搬家家的游戏就全部变成小孩……史诗不需要考虑现实性,“不存在合理与否,说出即有”,有了《江格尔》这个“护身符”,不用考虑合理性的刘亮程肆意拨弄着“本巴时间”的钟表,让《本巴》的“故事时间”也变得奇异而魅惑。


但是,在《本巴》里,我们也看到了另外一种与其“故事时间”相左的、隐含的时间观念。在本巴草原上,时间不再是裹挟着人们滚滚向前的洪流,本巴人的生活也就不再是限定时长的比赛,他们终日宴饮欢愉,大把挥霍着永远也用不完的时间,有着令匆忙张皇的现代人无比艳羡的悠游自在。但是,本巴人生活在时间之外,按理说应当不必担心时间的流逝、不必担心衰老,可事实上他们却并没能克服时间焦虑。他们仍然惧怕“骨头变薄”的老年,走向衰老,就意味着走向失败,而年龄越小,力量就越强。吃奶的娃娃洪古尔可以有挺身而出保卫本巴的力量,被迫出生的赫兰有拯救哥哥洪古尔的能力,而在母腹中不肯出生的哈日王更是掌握着整个草原的命运。这种对于时间洪流的畏惧,在运行着“本巴时间”的世界里是一种吊诡的存在,然而却无意识又鲜明地贯穿全书并凌驾于“本巴时间”之上。


对于此,可能要回到作者的创作意图去理解。刘亮程曾说:“《本巴》最早的构思中,那些英雄们只跟时间打仗。江格尔每夜带领本巴人在梦中垒筑时间之坝,把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时间挡在本巴国之外,以保证他们醒来后依然年轻。而外围的莽古斯则想方设法破坏本巴国的时间之坝。”所以说,《本巴》本质上想讲的仍然是如何抵抗时间,只不过作者把抵抗的方式从“筑坝”这种西西弗斯式的方式,变成了游戏化的“虫洞”,故事从沉重变得轻盈,但作者的创作意图并没有变。人人都想活在时间之外,人人都无法活在时间之外。作为现代人的刘亮程,毕竟无法生活在本巴世界里,仍然要受到线性时间的困扰和制约,仍然有着作为现代人的时间焦虑,由此形成了小说随意畸变的“故事时间”和小说人物并未随之改变的时间观念的内在冲突。


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卡西尔:《神话思维》,黄龙保、周振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不过,这种矛盾在小说的后半段达成了一定程度的和解。走向老年的洪古尔,仍然可以凭着一碗奶茶守护本巴王国;走向老年的阿盖夫人,头发银白依然美若天仙。当本巴国的女人们欢欢喜喜地走到了自己的二十六岁、二十七岁,“从自己衰老的脸上,认出早已不在的母亲和奶奶的脸”。他们终于明白,“老年是一处遥远的家乡”。人终究无法逃避时间,那些停滞的、扭曲的、加速的时间,不过是虚幻的,本巴人最终选择了接受时间、接受衰老,直到此时,《本巴》中涌动的、澎湃的“故事时间”终于归于平静,却也终于让《本巴》虚空的时间观落地了,也在某种程度上真正治愈了作为现代人的作者和读者们的时间焦虑。


03儿童游戏与成人秘密


赫拉克利特说:“时间是个玩跳棋的儿童,王权执掌在儿童手中。”这句话似乎非常适合用来解读《本巴》。《本巴》关于时间,也关于游戏,整个故事的起承转合都掌握在几个儿童手中。刘亮程对儿童视角有着某种执念,在腰封上被称为是“刘亮程宇宙的源头”的小说《虚土》,采用的也是一个长不大的五岁孩子的视角。其他人物倏忽向前,唯有这个孩子停留在了五岁的童年。把人物禁锢在童年,对于刘亮程来说,意味着以外在视角观察成人世界的可能性。作者对于成人世界似乎一直有着隐隐的批判,在《虚土》中的“我”眼里,成人的世界是令人困惑的,是盲目的。大人永远“缺人手”,永远一定要“去干什么”。到了《本巴》,童年同样意味着洞察,洪古尔、赫兰、哈日王,儿童一个比一个清醒睿智,而所有的成年人,不是在饮酒中醉生梦死,就是在游戏里稀里糊涂。


对于《本巴》而言,更为重要的是,童年还提供了游戏的合法性。整部小说围绕着三个儿童主人公设计的三个游戏进行,洪古尔设计的“搬家家”、赫兰设计的“藏猫猫”和哈日王设计的“做梦梦”。这三个看似天马行空的游戏,其实都不是“架空”的,而是有着深刻的现实来源并通向更加深刻的哲学思考。“搬家家”用草叶、马粪、羊粪、骆驼粪代表毡房、羊、马,它的现实形式是“转场”——游牧民族要根据气候、地形转移牧场,不停地“逐水草而居”以谋求温饱,所以“搬家家”是一个关乎“生存”的游戏。在“藏猫猫”游戏里,地上的人已经太多了,必须有一半藏起来,许多藏起来的人就此消失,而一旦被捉住,一半的牛羊便归捉住他的人,这就是现实中的战争、杀戮和掠夺,因此“藏猫猫”是一个关于“死亡”的游戏。而“做梦梦”则是一切游戏的本源,它是一个类似于“庄周梦蝶”的设定,是人在叙事?还是人存在于叙事之中?哪里是想象?哪里是真实?是以“做梦梦”是一个关于“存在”的游戏。生存、死亡、存在,刘亮程以最轻巧的游戏的形式,处理着人类社会最为沉重的终极命题。而这三个看似充满童趣的游戏,之所以能够让人上瘾,是因为他们无不隐含着人类幽暗隐秘的欲望。哈日王说,“人们沉迷于梦,必是梦中可以随意占有”,现实生活中的电子游戏通过打怪升级、赢取装备、获得称号等形式满足人们现实生活中难以实现的欲望,从而让人沉迷其中,《本巴》中的游戏亦是如此。“搬家家”把转场的千辛万苦,变成蹲在地上摆摆粪蛋的轻而易举,而且那些羊粪蛋、马粪蛋代表的羊和马不用费力饲牧就多到数也数不清,于是就满足了人类的惰性和贪欲;“藏猫猫”让一半人消失,又让捉的人可以获得被捉住的人的财产,这是在满足人类为了争夺生存资源不惜手段的自私和残忍;“做梦梦”除了哈日王所说的可以在梦中随意占有,还隐含着权力的秘密:策吉把江格尔杀敌的梦讲给草原上每一只听话的耳朵,让所有人都知道江格尔在梦中消灭了莽古斯,而“一个汗国,只需要一个人做梦,其他人都去信他的梦”,那个做梦的人,就是权力者,真相并不重要,权力在一遍遍的讲述中逐渐被巩固。


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


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中强调游戏的意义,他认为“在人的一切状态中,正是游戏而且只有游戏才使人成为完全的人”,他提出“游戏冲动”的概念,游戏冲动是感性冲动与形式冲动之间的桥梁,当两个冲动在游戏冲动中结合在一起活动时,“使人在精神方面和物质方面都得到自由”。尽管《本巴》中的游戏并不能与席勒的游戏概念等同,但借助迷醉的、看似天真无邪的状态,来摆脱理性的束缚,达成清醒状态下无法直面或者无法实现的目的,或许正是《本巴》中“游戏”的真正奥义所在。


“我们在梦里时,醒是随时回来的家乡。而在醒来时,梦是遥远模糊的故乡。我们在无尽的睡着醒来里,都在回乡。”这是《本巴》写在人物表和目录之前的一段话。整个《本巴》就仿佛一场“做梦梦”游戏,在这场大梦里,刘亮程塑造了一个奇幻的本巴世界,而梦醒时分,我们发现,那个世界虽然奇幻,却并不虚无,“它是现实世界无限伸长的影子。这个世界也是它的影子”。从遥远的史诗出发,《本巴》带领着读者共同跋涉了一程精神回乡之旅。


刘月悦,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文学院


【注释】

①⑦⑧⑨⑩⑳㉑㉔㉕㉗㉘㉛刘亮程:《本巴》,译林出版社,2002,第2312722827695245256264165146231页。

②刘亮程:《虚土》,译林出版社,2022,腰封。

③刘大先:《剩余的抒情——刘亮程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2期。

④卜昌伟:《阿来重述〈格萨尔王〉》,《京华时报》2009年8月28日。

⑤孟驰北:《草原文化与人类历史》,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9,第26页。

⑥朱狄:《原始文化研究:对审美发生问题的思考》,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第751-752页。

⑪⑫黄茜:《刘亮程谈〈本巴〉:在史诗中寻找心灵往事》,《南方都市报》2022年4月24日。

⑬⑭⑮刘亮程:《新疆时间》,《天涯》2005年第4期。

⑯⑰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第13、13页。

⑱卡西尔:《神话思维》,黄龙保、周振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第120页。

⑲㉒㉓刘亮程、杨庆祥:《〈本巴〉:当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文艺报》2002年7月15日。

㉖苗力田主编《古希腊哲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第51页。

㉙㉚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第79、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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