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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真 郎静 | 写在困境爆发的时刻——阎真长篇小说《如何是好》访谈

阎真 郎静 中国图书评论
2024-09-23

作者 阎真


专栏

特约书评人

作者:阎真 郎静
作者单位:中南大学人文学院
                河北大学艺术学院

【导  读】从《沧浪之水》《活着之上》到《如何是好》,身兼小说家和高校教师双重身份的阎真,聚焦点从知识分子形而上的精神冲突转向普通女大学生毕业前后的世俗生活困境。读者进入其中,都能或多或少找到自己的影子,那个影子站在苹果树下思考着“跳还是不跳”如何是好的问题。

【关键词】阎真  小说《如何是好》  苹果树下的困境

         
受访人:阎真,湖南长沙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代表作有《曾在天涯》《沧浪之水》《因为女人》《活着之上》《如何是好》《阎真小说艺术讲稿》等。

采访人:郎静,南开大学文学博士,现为河北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文艺美学与文化研究。
         

01

从生命理念到世俗生活


郎静:阎真老师,您好!感谢您接受《中国图书评论》的访谈。我第一次见到您是在2017年,您带着《活着之上》到南开园举办讲座;近期,又读到您的新作《如何是好》。从《沧浪之水》到《活着之上》,您聚焦于知识分子圈层,将他们试图拯救自己却深陷结构性困境的无力感表达得淋漓尽致;而在《如何是好》里,您聚焦于普通女大学生毕业前后的境况。首先,我想请您谈谈在您写作过程中,人物身份的变化,使得您在塑造典型环境的时候和此前两部小说有什么不同?

阎真:郎静,你好!感谢你们的关注。《沧浪之水》是一部关于单位的小说,也是一部关于知识分子的小说。这部小说已经发表了20多年,印刷了100多次,可以说是得到读者持续性接受的一部小说,也许更多的人以“单位”的角度去阅读它,但从我自己的内心来说,这部小说更加重要的价值支点是“知识分子”。《活着之上》也是一部比较典型的知识分子小说,跟《沧浪之水》一样,主人公面对的也是“生存与自尊”,或者说“生存与内心价值”的矛盾冲突。正如你发现的那样,到了《如何是好》里,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普通的女大学生,她身上的知识分子意味,没有前面两部小说中的主人公那么浓厚。如果说,前面两部小说中所体现的是“生存与自尊”的冲突,还具有比较强烈的形而上的意味,即具有生命理念的意味的话,那么,在《如何是好》中,这种冲突就更多地停留在世俗生活的层面。这也许跟时代背景有一定的关系。在日益惨烈的社会竞争中,人们已经来不及考虑那种形而上的价值,那种有关知识分子的身份和责任的价值,人们更多关心的是,“我”怎么才能在现实中活下去?怎么才能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这种精神焦点或者说价值焦点的转移,在很大程度上也表现了时代背景、时代环境在人们内心的投影。这种状态具有相当大的普遍意义。其实,我在构思小说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但是,现在回想起来,这也是时代性、历史性在文学作品中的一种表达吧!

郎静:当我第一次翻开小说,非常意外的是那封夹在书中的信,我相信其他读者也是如此。从一封信进入您的小说世界。在纸质的书信媒介早已成为情怀的当下,您为什么会想到以这样的方式对“年轻的朋友”说?

阎真:在我写这部小说的过程中,内心是很压抑的。我体验到了当代年轻人成长的艰难。这种艰难,就是生存意义上的艰难。我是一个父亲,我看到了自己的儿子成长的焦虑;我又是一个高校老师,我也看到了自己的学生,包括本科生、硕士生和博士生们在成长中所面临的焦虑。比如,我的同事指导的一个男博士,读博五六年了,还无法毕业,因为他没有达到毕业所规定的论文发表要求。他30多岁了,女朋友都不敢找,也不会有哪个比较优秀的女孩会来找他。绝大部分人生活在焦虑之中,一帆风顺的极少。我自己当年也是在痛苦焦虑中成长起来的,但考上大学之后,这种焦虑基本上就逐渐缓解了,那个时候生活中可选择的空间还是很大的。但在今天,一个大学生,哪怕是重点大学的毕业生,哪怕是硕士、博士,文凭不再具有“护身符”的意义。他们读了大学,从象牙塔走出去后对前途有很多期待、很多的想象,但能够实现的很少,也很艰难。每一个成功的人,哪怕是小小的成功,都经历了千难万险。小说中的那封信,是小说付印以后,我临时加进去的,也是写作过程中和写作完成后,内心压抑情绪的一种疏通渠道。我有太多的话想对当代的年轻人说,我非常理解他们,包括他们的“躺平”,虽然我并不赞成这种生存姿态。


02

“贴地而行”与诗意“救赎”

         

郎静:回到小说文体上,与《沧浪之水》和《活着之上》中冷静的“描述式”开头相比,《如何是好》的开头“也许,这个世界需要重新认识”简洁得多,而且是一个充满情绪的怀疑式开头。您觉得开头对一部小说而言意味着什么?您在《如何是好》中,开头的变化又有什么深意?

阎真:这是小说的一条思想线索。小说中的第一句话总会有着纲领性的意义。小说的主人公许晶晶,她在保研的问题上受到了同学的伤害。后来又在工作、爱情等方面受到了生活的伤害。她感受到生活对自己并不友好,她也有充分的理由以不友好的态度、怨恨的态度面对这个世界。但最后她还是放弃了这种生存姿态,以善意的生存姿态面对生活,面对他人。这是我自己对生活的态度,也是我对年轻的朋友们的一种期待。

郎静:前几年有一句很流行的话是“生活虐我千百遍,我待生活如初恋”,年轻人经常以此自我排解所受到的生活和职场的伤痛,期待那个转折点的到来。在小说里,许晶晶的转折点就发生在她遇到公司总经理的时刻,她的善意和为人的原则为她赢得了赏识,而她抓住来之不易的机会,重新拿起书阅读,努力提升自己。我想这也是您给许晶晶乃至当下年轻人的一种力量。

郎静:我在读《沧浪之水》《活着之上》的时候,有一个特别深的感受,就是您在塑造主人公时用了大量笔墨的心理描写,在《如何是好》里这种感觉更为强烈,包括从开头就是许晶晶的心理描写,后来毕业求职的压力、生活的压力、原生家庭的压力、恋爱婚姻的压力等,都是生活困境中主人公的心理描写。您为什么会选择以心理描写为主导来介入现实?

阎真:我写小说,有着一种最基本的原则,就是“贴地而行”。也就是说,用最原始的现实主义态度来表现生活。按照这个原则,我的小说没有强烈的故事性,更没有激烈的戏剧性冲突,因为我在生活中没有感受到这种故事性和戏剧性。我的小说主要是向人物的内心开拓的,也许可以称之为“心理现实主义”吧!这是由我感受到的生活所决定的,也是由我个人的写作风格决定的。虽然我是一个成年的男作家,但这并不妨碍我比较精准地表现年轻女性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状态。
郎静:说了小说的开头,那就不能不提结尾,我发现您的小说《沧浪之水》《活着之上》《如何是好》结尾都归于大自然的星空和风,主人公都在大自然的诗意中暂时得到了救赎,您还想过其他结尾方式吗?这种结尾方式是不是也是您作为小说家面对现实困境的一种失语的表达?

阎真:谢谢你以自己的艺术敏感注意到了这一点。我写过五本长篇,每一篇的结尾都在对大自然的描述中体现了时间和空间的感受。时间和空间,这是一个人特别是知识分子对世界的感受。我写前三部小说,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写第四部小说《活着之上》的结尾时,我发现自己怎么又回到这种情境之中来了?这就是一种心结在创作中的顽强表现。在如此浩渺的时空背景之下,个人的生命是多么渺小啊!也许这种体验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你有没有这种体验,都要回到个人的生活现实,而且不能超越这种现实。一个知识分子,他对于时空无限性的体验,真的没有指导生活的意义。如果有,其负面的意义就是及时行乐,正面的意义就是应该更豁达地面对人生。这种豁达也有着你说的“救赎”的意味。
  

03

“苹果树下的困境”

       

郎静:在《如何是好》中还有一个有趣的人物,就是秦芳。她是许晶晶的好舍友、好闺蜜和羡慕的对象,也是许晶晶在遇到大事需要商量时第一时间找的人。从某种程度上讲,许晶晶和秦芳形成了巴赫金所说的“对位”关系,包括后来秦芳结婚后,秦芳的丈夫小吕也加入秦芳一方。她们是同龄人,但是在小说里,秦芳似乎承担了某种导师的功能。您是如何构思这样一对人物关系的?秦芳这个人物此种方式设置的目的是什么?

阎真:我想通过这个人物来表现一种社会上普遍存在的状态。这就是,一个当代的年轻人,其家庭背景怎样,对其前途命运是有着极大的甚至是决定性的影响的。秦芳有比较好的家庭背景,她大学毕业后,就得到了很好的安排。这跟许晶晶的命运是有着天差地别的距离的。用许晶晶的感受来表达,那就是,哪怕是一个宿舍的同学,有些人的起点,比另一些人一辈子努力的终点,会有着更高的高度。与许晶晶不同,秦芳是个很现实的女孩,对生活没有浪漫的想法。关于爱情,关于钱,她的想法都是非常现实的,而且她的想法更接近生存的真相。她用这种冷峻的现实主义影响许晶晶。这种影响,许晶晶有些事情上接受了,有些事情没有接受。比如,她强烈建议许晶晶接受富二代同学的追求,但许晶晶由于内心的抵抗,没有接受她的想法。

郎静:在小说的腰封上,有一段书中的话解释了小说的命名意图:“我就像一个又饥又渴的人站在苹果树下,轻轻一跳,就能摘到那红艳诱人的苹果。跳,还是不跳?不知如何是好”。这似乎是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生存毁灭”问题的跨文化移植,但内在逻辑完全不同,“生存毁灭”二者必选其一,没有额外的选择;而“跳,还是不跳”,是不是当我们选择“走开”的时候,就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呢?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阎真:在一个人的生命选择中,在最多的情况下,是有着矛盾的。完美的选择属于生命进程中的个别现象。一个年轻人,她的爱情选择、职业选择,还有其他方面的种种选择,都会以悖论的形态展现在自己面前。所以,不知“如何是好”,就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话题。纠结、彷徨、犹疑,这是生命的普遍状态,更是年轻人成长的普遍状态。许晶晶为穷所困,生活中几乎一切问题都跟“钱”有关。现在,有人愿意出钱来解决她面临的所有问题,她该怎么办?放下爱情,放下尊严,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但这种“放下”,本身又是一种剧烈的痛苦,这就是“苹果树下的困境”。我之所以选择将这一段描写放在小说的封面,就是为了表现当代年轻人特别是女孩,她们的成长困境。
         

04

出乎小说之外


         
郎静:您在写《如何是好》过程中,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发生吗?这些故事虽然不会出现在小说里,但可以作为小说史资料记录下来。

阎真:在网络中,比如,抖音上,每天都有很多有趣的事情。这也是抖音能够大量圈粉的魅力所在。但在人们的现实生活中,有趣的事情是非常少的。我能够从网络中去感受生活,却不能把其中的故事作为描述对象。那是属于公共空间里的东西,而小说追求的是独创性表达。我个人的生活是非常平淡的,所以生活中的每一点有趣的事情、有趣的语言,我都要尽量抓住,作为创作的素材。比如,生活中听到有个女孩对她婆婆说:“我又来帮你带孙子了!”她不说是来带自己的儿子,而说是帮你带孙子,这就是有趣的语言,也能表现人物的个性。我就写进小说了。我有一个本子,专门来记录自己的感悟,还有生活中生动的对话、有趣的小故事等。如果我发现自己记录的东西出现在了网络上,我就会非常失落。唉,又一个原创的机会失去了!

郎静:这个太有趣了!看来每个小说家都有自己独门收集素材的法宝,您采用的是“小本本”收集法,这也是作家们介入现实生活的方式。阎老师,还有一个问题我比较好奇,您是小说家也是大学教师,这两重身份如何在您的生命体验中自洽?在《如何是好》中可以看到很多微博热搜词条引发的故事,您平时也会经常刷热搜吗?您如何看待当前人们对微博、抖音、小红书等APP的沉迷,以至于小说甚至是网络小说的读者也被极大抢占的境况?

阎真:我是一个作家,也是一个教授。我写过几十篇学术论文,有几篇还上了《文学评论》《文艺研究》这种顶级的学术刊物。但我从来没有觉得,我的这两种身份,以及由身份决定的不同角色定位、思维方式,有什么矛盾的地方。写小说,我就按小说规则写;写论文,我就按论文规则写,没有冲突。非但没有冲突,我那点学者的气质,对我写小说是很有帮助的。比如,在写《沧浪之水》的时候,类似题材的小说非常多,但这部小说在其中是比较有生命力的,因为我不但写了“单位”,还写出了其中的文化意味。说到网络热词,我几乎每天都上网浏览,以这种方式保持对生活的敏感。正如你说的,确实网络自媒体对小说的阅读有很大的冲击,但对我的小说似乎影响并不明显。比如,《沧浪之水》,现在的发行量比十几年前还大一些。

郎静:您在“书中信”里提到,您写《如何是好》的初衷是因为自己的儿子,我很好奇,他在读了您的小说后,作为年轻朋友代表,如何评价您的小说?

阎真:我的儿子是理工男,他对文学没有什么感觉,所以他对我也没有半点景仰。我有很多读者粉丝,走到哪里都有,有一年到了新疆的一个县城里,都碰到了我的读者。但我儿子不是,他知道我写了这本书,没问我要。我拿给他一本,他读没读,我还真的不知道。这也是一个有趣的故事。

郎静:感谢阎老师跟我们分享《如何是好》内外的故事!
         

原刊于《中国图书评论》2023年09期。

本文系未编排稿,成稿请查阅本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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