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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祖棻:将现代知识分子的人格融入词中

冀晋华 程门问学 2022-07-15



沈祖棻(1909—1977),字子苾,是民国时期的重要词人之一。汪东、沈尹默、朱光潜等人曾将她与李清照相提并论,后人称其为“当代李清照”。沈祖棻生活在新旧文化转型的时期,她在学习古典文学的同时,也曾有过新文学的创作经历,还接受“自由、民主、平等、独立”的现代思想。沈祖棻的词作创作虽是古典诗词传统的延续,但思想内涵已发生变化,独具特色。

梁启超曾指出黄遵宪等人只在旧体诗中用了一些新语汇,写了些新事物,但思想上并无革新之处[梁启超:“然以上所举诸家,皆片鳞只甲,未能确然成一家之言。且其所谓欧洲意境、语句,多物质上琐碎粗疏者,于精神思想上未有之也。”]在梁启超看来,这并不是旧体诗的创新之处,旧体诗真正需要变革的不是诗的形式而是诗人的精神。沈祖棻的词作,则具有现代知识分子的人文精神,她的词作具有变革的意义。

01

旧体文学抒现代思想


沈祖棻词作中对当权者与政权的态度已与晚清词史作品有许多不同,沈词突破了传统词史之作中忠君爱国的主要思想,体现了一个现代学人的“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这是深受新五四运动以来民主政治运动不断深入影响的词人所具有的精神。晚清四大词人中多有词史之作留存,词中尽显“忠爱缠绵”之意。王鹏运的《踏莎行》[彩扇初闲,疏砧催断,云山北向征人远。惊尘莫漫怨飘风,岫眉好试新妆面。梦境迷离,心期千万,丝丝缕缕愁难剪。不辞舞袖为君垂,琐窗云雾知深浅。]一词含蓄地暗喻政治局势,其末句“不辞舞袖为君垂”表明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为君效劳,流露出词人热烈缠绵的忠君赤忱,而“琐窗云雾”则担忧君王不信任自己,心愿终不得实现。词中有对君王西行之忧虑,有对君王重用自己之期盼,他的家国之思与忠君之意是不可分离的整体。晚清四大词人之一的况周颐亦多有词史之作留存,词中对家国的眷恋令人神伤。其词《蝶恋花》(柳外轻寒花外雨)写春归后的伤感,哀婉沉痛。然而词作写于清亡之后,改朝换代的冲击,让词作充满历史的厚重。词中“几片飞花犹绕树”写出词人对旧王朝的眷恋,“犹”字更加突出眷恋难舍之感。“萍根不见春前絮”,柳絮坠入水中化为浮萍而浮萍已经失去柳絮的原貌,暗指许多人许多事已与旧时不同。全词表达的都是对旧王朝的不舍与留恋,字里行间流露的都是词人的忠爱之忱。

晚清词人书写亡国之悲,主要是为了抒发自己“忠爱缠绵”之意。虽然其所处之世已与古人大不相同,但其情感、思想仍是传统的。词人所有的悲欢都依附于清王朝的兴衰变化,他们的家国情怀其实是对君主的忠爱之忱。这样的政治态度,使他们的词史之作更多书写的是朝代更替之悲痛,家国身世之感寓,词作中多以抒情为主,缺少对时局的评论与反思。沈祖棻是在新文化运下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她所具有的是现代意义上的国家概念,现代知识分子的批判性在她的词作中有很好的体现。

沈祖棻的家国意识已不再是对一个君主、一个政权的依附,而是对整个中华民族国家利益的关切。抗战早期,她在逃亡途中还时时关注时局,词中多有对国民政府及蒋介石的看法。“当年轻怨总成恩。天涯芳草遍,第一忆王孙”。“王孙”指蒋介石,谓其此前不抵抗政策虽不得人心,但若能坚持抗战则就有补于国,昔日的怨恨转为了今日的恩情。沈词中还以“龙鸾交扇拥天人”来喻全国一致拥护蒋介石抗战到底。此时蒋介石在沈祖棻心中是值得信任的领导者,她对国民政府充满期待,冀望其带领中国人民走向抗战的胜利。抗战后期,她对蒋介石已开始感到失望,以游仙词写汉武帝追求长生,讽蒋介石贪恋权势。词云:“岂得神方不驻春,龙媒万里障黄云。铜仙铅泪总酸辛。[程笺注曰:“上阕谓汉武开边西域,求龙媒天马于万里之外,犹蒋之一贯黩武也。汉武欲求长生,尝铸金铜仙人承露盘,欲得露和玉屑食之以求仙,而终不免一死,犹蒋之贪恋权势。”]此时蒋介石在沈祖棻心中已是众叛亲离之人,渐渐失去民心。内战爆发后,沈祖棻对国民党已彻底失望,指责蒋介石“盟反覆,血玄黄。乾坤一掷独夫狂”。1946年7月,国民党撕毁停战协定,内战全面爆发。蒋介石在人民心中亦由领袖变为穷兵黩武的独裁者。从词中可以看出沈祖棻对蒋介石的态度是在不断变化的,爱与恨都交织在了具体事件之中,都与民族兴亡、人民利益密切相关。

沈词中对当时国内外的政治事件都有反映,且对这些事件都有自己的见解与判断。抗战结束后,沈祖棻对国共两党的关系十分忧虑,她甚至已经预料到了内战发生的必然。词中有“贯泪成珠难系梦,回肠作结不同心。当时轻负况而今”“伤心极,怕魂归日,颦鼓重听”“待挂归帆,去程重见乱烽起”之句,体现沈祖棻对时局的预见性。1946年中美签订了友好通商航海条约,看似是平等条约,实则中国权益损失极大。沈词讽刺道:“朝市换,估船来。横江铁锁为谁开?百年难待悲辛有,何处青山骨可埋?”此条约一签,中国仿佛又回到了鸦片战争时期,《南京条约》的不平等条目仍历历在目。内战正式开始后,她对国家的前途更忧虑。政治的复杂与多变让她陷入了绝望与迷惘之中,对时局已无法做出自己的判断,只剩在时代中挣扎的痛苦,她写下“怕长安残局,神州陆沉,只须臾事”“霸图犹未分强弱,民命何由问死生”等词句。

沈词中对具体政治事件的反思,对当权者的抨击,对现实的愤慨,都体现了一个近代知识分子“民主、平等、独立”的现代思想。沈祖棻对时局的批判与反思,让其词作与晚清词史相比,具有独特之处。沈词中的词语、手法都极为传统,思想却具有现代意识。正如陈望衡所言:“她词的意境完全是古典式的,但其中的思想情绪是现代的。[陈望衡《沈祖棻<涉江词>的美学特色》]


02

古典意境言当下情状


沈词在扩大词境的同时,兼顾词的美学特质,将古典意境与现代事件有机结合,让古老的文体有了新的变化。沈词记录了近代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国家政局到个人生活,可谓“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但沈词始终遵循“词以不犯本位为高”[刘熙载《艺概》]的要求,在词调格律、用词用语、艺术手法上,保持着词体文学低回要眇、深婉含蓄的审美特质。

沈词用词典雅,语多深婉。沈祖棻即使写现代事物也很少用现代语言入词,而是以文言词汇为基本词汇。“她是用词特有的那一套语汇、意象、格律来反映现代人的生活的,用共相来反映殊相”[陈望衡《沈祖棻<涉江词>的美学特色》]魏源在为陈沆《诗比兴笺》所作的序文中写道:“依诗取兴,引类譬喻,词不可径也,故有曲而达。情不可激也,故有譬而喻焉。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雷电,以为小人。”这样的托喻方式,从《离骚》开始就在古典诗词中形成一套文化符码。俄国符号学家洛特曼曾提出文化符码之说,他认为每个语言符号都可能包含多层含义,当一个语言符号在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中被长久使用时,就携带了大量文化信息,会引起人们对文化传统方面已成定型的联想,这时语言符号就变为一个文化符码。沈祖棻受到这些文化符码的影响,作品中有许多让人产生比兴联想的语码,背后有着深厚的文化背景,关于这一点前文已有论述。

然而,沈祖棻毕竟处于现代社会,她所面临的社会环境较以往更加复杂,已有的比喻体系已不能满足她所表达的内容。故沈祖棻用此相关性的思想,让情感寻找到与之相对应的事物,引类譬喻,将新事物和词体文学特有的语汇、意象进行勾连,形成了独有的比喻方式。如在写日寇时,用“胡尘”“乱蝶狂蜂”代指;在写民社党、青年党时,用“社燕”和“青鸾”代指;在写蒋介石与甘地会晤时,以牛郎织女相会喻之。一些传统意象在沈词中被赋予了新的意义。青雀本是西王母的信使,在诗词中多为传递消息的象征。沈词中“西飞青雀肯重来”中“青雀”指因与蒋介石感情出现危机而远走美国的宋美龄,“西飞青雀”意味着爱情的逝去;“青雀西飞第几回”中“青雀”指来中国调和的马歇尔,马歇尔肩负沟通之责,以青雀喻之也符合其信使之本意。

沈祖棻化用古人诗句,技法传统但赋予了其现实意义,用古典意境言当下情状。词作《浣溪沙》云:“弱水三千绕碧城,金蟾啮锁夜长扃。风雷破梦入疏棂。中酒乍醒怜曲促,弹棋未了费纵横。是谁残局却推枰。”词中化用李商隐“金蟾啮锁烧香入。”李此处写香炉虽已上锁但香烟仍可入,沈祖棻则用此喻日本的封闭。李商隐还有诗“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弹棋”与“推枰”亦是古典诗词写围棋时的常用词语,此处暗指日本所面临的危机局势。词中指出日本因在侵略初期取得巨大胜利而欣喜若狂,但数年后便举步维艰,进退两难,陷入了不义战争的泥潭之中。这首词就是典型的化用李商隐诗作,手法传统,意识却具有现代性。

沈词中有时也会用新名词,写新事物,但不会破坏词古雅的意境。新文化运动后,不少人用旧体诗的形式,但采用白话词汇入诗。如胡适《尝试集》中有些作品虽然就形式而言是一首词,但其中的语汇情感都不是属于词的[《沁园春·二十五岁生日自寿》:“弃我去者,二十五年,不可重来。看江明雪霁,吾当寿我,且须山高咏,不用衔杯。种种从前都成今我,不必思量更莫哀。从今后,要那么收获,先那么栽。忽然异想天开,似天上诸仙采药回。有丹能却老,鞭能缩地,芝能点石,触处金堆。我笑诸仙,诸仙笑我。敬谢诸仙我不才,葫芦里,也有些微物,试与君猜。”]胡适的作品确是具有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但词作徒有词之名,已无词之实,已失词之美感。沈祖棻的词作《浣溪沙》亦用白话语汇,但未失词之意境。词曰:“碧槛琼廊月影中,一杯香雪冻柠檬。新歌争播电流空。风扇凉翻鬓浪绿,霓灯光闪酒波红。当时真悔太匆匆。”汪东评价为:“如此用新名词,何碍?”所谓“何碍”就是说她用新语汇但没有破坏词的意境。词中提到了柠檬、广播、风扇、霓虹灯等新事物,词人所见之物都一一自现,然而新词只是词中的点缀,她用的仍是意象的语言、感觉的语言。她虽然以白话入词,但所用的仍是诗词特有的语法,传递出的是她感到最鲜明、最深切的意象。这就使她避免“作诗如作文”,她用的是写词的创作思维而不是白话思维。

沈祖棻的词作不仅继承了前人以比兴寄托之法,奋笔书写时代现实的这一艺术传统,更重要的是,她还有所开拓和变革。沈祖棻将现代知识分子的人格融入词中,词作中彰显出自由、民主的时代气息,对时局多有批判。尽管她的思想与情感是现代的,但她的词作仍是文言的词汇与古典的意境,传统与现代在这里交融。可以说,《涉江词》既有对比兴传统、风骚精神的继承,又有现代知识分子的人文精神,是一部守正出新的词集。

>原题《谱将花草出新声——沈祖棻词作的变革》,载《文教资料》2019年第25期,经作者授权刊发。此处省略了部分注释和参考文献,引用请以原文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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