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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李清照”沈祖棻的“病”与“词”

冀晋华 程门问学 2022-07-15


沈祖棻(1909—1977)字子苾,是民国时期的重要词人之一。汪东、沈尹默、朱光潜等人曾将她与李清照相提并论,后人多将其称为“当代李清照”。沈祖棻生活在新旧文化转型的历史时期,她不仅善于诗词写作,在新诗和小说的创作上也极具个人特色。沈祖棻是民国时期当之无愧的才女,她最终选择了“暂凭词赋守心魂”,用旧体诗词来记录自己的心灵史和家国史,故她的声名不如同时代的冰心、林徽因、萧红等人响亮。在新文学占据主流话语的时代,她和她的词作一度被埋没在了历史的洪流之中。


她的词作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是她在中央大学读书期间,其词窈然以舒;第二是抗战时在蜀地避难期间,其词沉咽多风;第三时期是国共内战时期,其词澹而弥哀。她的创作高峰主要集中在后两个阶段,而这期间她饱受疾病的折磨,逃亡中的颠沛流离让她与药盏结下不解之缘,她在词中自述“茶烟药裹送年华”。汪东在《涉江词稿序》中以“弱质善病,意气不扬”来形容沈祖棻,而沈尹默也在诗中称其“编将愁病作诗囊,奇绝天孙有报章”。沈祖棻在1939年的词作中首次提到自己的病,其后她的生活经历了各种病痛,时时与心脏病、膀胱炎、子宫瘤、腰痛、腹痛等疾病相伴随,这在她的书信与词作中都可找到应证。即使在病中,沈祖棻依然笔耕不辍,她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病痛中创作的,具有一种忧患意识。


在现代文学的语境下,疾病是作为一种象征而被书写的。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指出疾病成了对自我新态度的比喻象征。桑塔格认为,疾病本身就是一种表达:“疾病是通过身体说出的话,是一种……表述内心情状的语言:是一种自我表达。”[[美]苏珊·桑塔格,程巍译:《疾病的隐喻》,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41页。]在文学中疾病是一种隐喻,具有审美和自我呈现的功能,它已不再只是医学意义上的病症,而具有了社会、政治、文化及美学意义。现代小说中疾病就是人物的生存状态,人物的命运,它有一个新的自我孕育其中。


在古典文学语境中,诗病相缠亦是多见的文学现象。然而,疾病在古代诗词中一般并不构成一种隐喻,基本是诗人生理状态和心理状态的呈现。诗人病中的感情更为细腻丰富,以切身之感受,写下了许多病中之感。杜甫多病早衰,他诗中写到“病”的句子触目皆是。如“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楼”“多病所需惟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楚隔乾坤远,难招病客魂”“老病忌拘束,应接丧精神”。在与疾病抗争中,杜诗中多有对自己衰弱多病的哀叹,其诗亦多悲慨之音。白居易一生几乎与疾病相伴始终,他写“病”之诗也很多见。如“久养病形骸,深谙闲气味”“病爱枕席凉,日高眠未辍”“肺病不饮酒,眼昏不读书”,与杜甫不同的是,白居易写“病”掩藏了苦痛与悲哀,多了些闲适与淡然。沈祖棻一生中与各种疾病相纠缠,沈词没有对疾病的种类、症状和部位进行具体的描述,只用“病眼”“病骨”“病馀人”等意象,写出一种虚弱无力之感。沈词中对“病”的描写既是现实生活中疾病的客观反映,亦具有文学性与审美性,隐喻着词人的心理情感。


沈祖棻的个体生命不仅承受着外界战乱的困扰,身体的疾病亦给她带来极大的痛苦,可谓“内忧外患”,这对她的创作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检点沈祖棻的词作,直接提及疾病的词句颇多。笔者依据《涉江诗词集》统计,《涉江词稿》408首词中,词题(包括小序) 、词句中出现“病”与“药”字的共78首词,约占诗歌总数的 19.12%。这78首词,分散在1937年至1949年十二年间。沈词中言病、言愁之作,几乎贯穿了她词作创作的整个时期。

《涉江词稿》油印本


流离药盏供多病
    ——沈祖棻的“病”


沈祖棻并非从小就是体弱多病之人,而是自身颠沛流离的遭遇与时代的动荡不安造成了她身体渐衰。沈祖棻早年读书时身体状况应较好,书信与词作中并无疾病的记录,这与她当时的年纪、心境以及生活环境安逸平稳有很大关系。流亡初期,沈词中也未提到疾病对她的困扰。1937年八月十五日,日军空袭南京,中央大学图书馆被炸。1937年秋,为躲避战火,沈祖棻与程千帆离开南京,开始西迁流亡的生活。1938年,沈祖棻避难至重庆,身体开始渐衰。七月,她在给友人的信中说:“而我却大发其心脏病,时作时辍至今十余日未愈,自己感到身体日趋衰弱了。”[ 沈祖棻:《微波辞》,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11页。]这是目前已有文献中,沈祖棻第一次提到自己的病症。1939年春天,沈祖棻在四川巴县,诊断出慢性膀胱炎。其词《霜叶飞》小序曰:“岁次己卯,余卧疾巴县界石场,由春历秋。”[ 沈祖棻:《涉江词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4页。以下沈祖棻的词作、词序皆引自此书,不再出注。]沈祖棻在寄给老师汪东的信中提及了这场疾病:“初受业在界石得疾,经医诊断为慢性膀胱炎,医治亦见效,惟时反覆。”[ 沈祖棻:《微波辞》,第211页。] 其膀胱炎久治不愈,1939年秋,沈祖棻离开巴县,前往雅安避寇养病。至雅安后的第二年春天,她的膀胱炎才被治愈,此病纠缠她一年有余。她信中写到:“来雅后亦然。迭经治疗检验,所患日渐减轻。至今年三月二十日,人已渐复常状,经医检验,膀胱炎已告痊愈。”[ 沈祖棻:《微波辞》,第211页。] 


1940年四月,沈祖棻因为腹中生瘤,又自雅安至成都割治。[ 沈祖棻:《涉江词集》,第22页。]她术后在医院休养时,医院半夜突然失火,沈祖棻拖着病体逃命,幸而躲过一劫。六月,她再次进入医院进行治疗,写下“谁念未褪香癫,重试并刀,素绡轻卸”,沈祖棻经历了第二次手术;七月,沈祖棻病已痊愈,与程千帆一同返回雅安,临行前与医院医生观影话别,有词《喜迁莺》。“药碗频调,锦衾轻掩,生怕病怀凄苦”,所喝之药频繁更换,病中之人多凄苦之感。“笑相约,倩乌丝重写,东阳诗句”,医院的医生很喜欢沈祖棻的作品,相约病愈后以诗相赠。“待拚后期无准,休到旧曾来处”,今日一别不知何日相逢,只盼再相见不是在医院之中。沈祖棻久居医院,竟与医生成为朋友,这份情谊难能可贵。身体刚刚初愈,便又要启程奔波,词人哀叹“系香车、客尘初浣,病馀人在江馆”,其中多少身不由己的无奈。


1942年夏天,沈祖棻的词作又多次出现“病”字。或是因为酷暑难耐,或是因为思念远方爱人,总之沈祖棻又处在了病中。关于此次病症,其书信、年谱中皆无详细说明,只在词中统以“病”相称。1943-1944年间,沈祖棻人在成都,任教于金陵大学,这期间较少有涉病之词。1947年冬,沈祖棻在武昌分娩时,被误诊为难产,医生建议进行剖腹产手术,术后医生忘记取出腹中的一块手术巾,给她带来许多病痛。在近十年的光阴中,沈祖棻一直疾病缠身,如今又是高龄生育,这本就对她身体有所损伤,竟还遭遇如此医疗事故,导致她更此后卧病多年,一直难愈。1949年二月,她写下《涉江词稿》中最后一首词《水龙吟》(十年留命兵间),来记述此事,以抒幽愤。


1949年后,沈祖棻仍是多病。在与友人的通信中,她总会提及自身近来的身体状况,在此期间,她“大病未生,小病不断”。1957年,她在信中说:“三天两头有小病,或发旧疾,或添新病,或受感冒,遂致大好光阴反在痛苦中虚掷,为可惜耳。”[ 沈祖棻:《微波辞》,第226页。] 1973年,与王淡芳通信时说:“惟近来为病所苦,疏于裁答为谦耳。”[ 沈祖棻:《微波辞》,第236页。]1975年,给王淡芳的信中提到:“棻于二月下旬,曾患炎症,检查为四个‘+’号,医护均以为严重,即针药兼施”。[ 沈祖棻:《微波辞》,第249页。] 1976年,她在信中自述:“棻因病转甚,心绪不佳”[ 沈祖棻:《微波辞》,第279页]。疾病伴随着沈祖棻大半生,无一日不让人感觉,让人思量,这也更能让她感受到人世的孤独与生命的意义。

沈祖棻晚年几乎无信不谈“病”


秋灯病枕独沉吟
    ——沈祖棻的病中吟


患病之人多思善感,自然景象的更替,人事的递嬗变迁,都能牵出他们无端的哀怨与怅惘。他们渴望与外界交流,表达自身感受,文学创作就成为他们抚慰伤痛的一剂良药。钟嵘《诗品序》中提到:“‘诗可以群,可以怨。’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 钟嵘:《诗品序》,《历代诗话选》,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沈祖棻患病时,多与程千帆分隔两地,身边无人照顾,她总是独自咀嚼着疾病的苦楚,只能借助诗词来排解苦闷,宣泄痛苦。


(一)病枕人消瘦——言瘦言愁


身体消瘦往往是疾病最明显的病症之一,沈词多以“瘦”写“病”,不但表现了病中的虚弱之感,也记录了其愁苦的心情。沈词中或以物之瘦喻人之瘦,或纯粹描写人之瘦,借人与物的“瘦”,抒写心中的愁,将“愁”这种抽象的情感化作了“瘦”这一具体可感的形象。


沈词《浣溪沙》云:“几日清尘黯镜鸾,猩屏轻飏药炉烟。更无雁字到愁边。  朔雪关山羌笛怨,新霜庭院井梧寒。卷帘人瘦晚风前。”末句化用李清照的“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而来。与李清照不同之处在于,词人言瘦不仅因有相思之愁,还因自己病弱体虚,国家衰亡。词人所居之处鸾镜蒙尘,药烟轻飏,自己身在病中,丈夫远行未归,且还没有消息传来,故词人更觉愁苦,毫无妆扮的心情。下阙词人想到远方的战争,一句“朔雪关山羌笛怨”将愁绪带向了更旷阔的天地,而“新霜庭院井梧寒”则又回眼前的闺怨之中。“卷帘人瘦晚风前”将病中的憔悴,对丈夫的思以及对国家的忧虑都包含在了“瘦”字当中。沈词中“瘦”所包含的情感,较易安居士而言更为复杂。沈词中言“瘦”句还有:“盼到相逢,病枕人消瘦(《蝶恋花》);“长宵瘦骨,渐怯旧时罗荐(《琐窗寒》);“镜中难讳新来瘦(《踏莎行》);“西风不管黄花瘦(《鹧鸪天》)等。还有些词句没有直言词人的瘦形瘦态,而是通过衣服的宽大,来写自己的瘦弱。其词云:“病枕昏灯不自聊,带围宽尽旧时腰(《鹧鸪天》);“几日薄罗嫌重,莫问带围宽窄”。病中之人身体虚弱,连薄薄的衣衫穿在身上都觉有千斤之重,这是词人真切的感受。沈祖棻此时已十分消瘦,从前合身的衣裳如今都显得宽大,病中弱不禁风的瘦弱形象跃然纸上。


词人言“瘦”一方面是对自己身体状态的真实描述,她在信中说:“人也日趋消瘦,瘦到平生未有过的瘦,而使一切老友们熟人们吃惊。大概也是身体不好的缘故吧”[ 沈祖棻:《微波辞》,第211页。];另一方面是词人情感的自我表达,写出词人内心的惆帐与苦痛。如果说“消瘦”是疾病的外在体现,那愁苦就是疾病所造成的内在情感。病痛给心灵造成的苦痛,沈词将其具化成了“病枕人消瘦”的形象,故词人言瘦,就是言愁。


(二)生怕病怀凄苦——伤离念乱  


病中沈祖棻对丈夫的思念之情显得犹为强烈,因而多有相思念远之作。由词序或程笺可知,其病中所作78首词中,有7首是明确寄给程千帆的,有27首左右表达思妇之情。《涉江词集》中第一首与 “病”相关的词作就是一首怀人念远之作。《浣溪沙》云:“帘幕重重护烛枝,碧阑干外雨如丝。轻衾小枕乍寒时。  弦谱相思鸾柱涩,梦愁远别麝熏微。昨宵新病酒杯知。”程千帆此时在西康省任职,沈祖棻则留守于巴县,战乱中与丈夫相隔两地,又身患疾病,词人身心备受煎熬。词中的意象都在营造着孤独寂寞的气氛,“昨宵新病酒杯知”将这种孤独之感推向了顶端。人在病中本应有爱人在身边照料起居,而词人却独自一人,如今连借酒消愁都不行了,只能用诗词来慰藉自己的情感。另一首病中的相思之作《鹧鸪天》云:“多病年来费酒钟,春愁离恨自重重。门前芳草连天碧,枕上花枝间泪红。  从别后,忆行踪。孤帆潮落暮江空。梦魂欲化行云去,知泊巫山第几峰?”词序中有言:“寄千帆嘉州,时闻拟买舟东下。”当时程千帆在乐山任教,有友人为他介绍了重庆的工作,故沈祖棻有词寄之。分离本就让人心生愁怨,何况词人还在病中。上阙词人自述年来多病,离恨之情浓重,枕上的花枝都被眼泪浸红。下阙写想象中之景,词人的思绪已随着爱人去向远方,就仿佛自己时时伴他身侧。病中之人渴望陪伴与关心,故此时的相思之情比以往更显浓烈。


沈祖棻病中的愁苦不仅仅源于相思离别,更源于她对国家的忧虑。无论疾病给她身体造成多么大的痛苦,她都仍不忘对国家民族前途的担忧,在她的涉病词中个体生命的苦痛始终与国家时局的兴衰融为一体。其词《浪淘沙》云:“江水日东流,难尽离忧。孤鸿身世自悠悠。地迥天宽残照冷,生怕登楼。  跃马梦中游,新病添愁。相思红泪暂时收。独立水西桥畔路,北望神州。”江水东流,绵绵不绝,正如词人心中的离愁。词人以孤鸿自比,自叹身世凄苦。天地宽广,却不愿登楼远眺,生怕徒增怀乡怀国的愁绪。词的上阙都在抒发词人的一己之愁,而“生怕登楼”则将自身的愁怨引向了对故国的忧思。下阙将笔锋转向梦中,只有在梦中才能重新跃马游故乡,病中之人又添新愁。此时新病所添之愁已超越了个人一己之哀怨,词人已顾不得自身的病痛与相思,只剩“北望神州”的沉痛。抗战胜利,而内战烽火又起时,拖着病体的沈祖棻不由感叹:“贫病交加,漫道青山是处家。新烽又起,坐阅兴亡无好计”。词人十年的期待终是空欢喜一场,病中听闻更觉痛苦,她的绝望全都倾泻于了词中,面对如此人间,词人也只有“泪洒乾坤对夕阳”,她的泪是伤神州之泪。


《涉江词稿》中最后一首词《水龙吟》(十年留命兵间)中沈祖棻更是将个体生命的病痛与国家的兴亡融为一体,成为她面对病痛时的真实心理写照。词云:


十年留命兵间,画楼却作离魂地。冤凝碧血,瘢萦红缕,经秋憔悴。历劫刀圭,牵情襁褓,艰难一死。叹中兴不见,藐孤谁托?知多少,凄凉意。  争信余生至此,楚云深、问天无计。伤时倦侣,啼饥娇女,共挥酸泪。寄旅难归,家乡作客,悲辛人事。对茫茫来日,飘零药裹,病何时起?


词中道尽病中的凄楚,又有身世家国之感。历经十年流亡生活的艰辛,到如今又还要忍受反反复复的手术之痛,真可谓“悲辛人事”。词人“历劫刀圭”后,担忧自己“余生至此”,而襁褓中的娇儿和国家的兴亡让她忧虑牵挂。在时世艰难,前途未卜之时,词人不知自己何时才能病愈,她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都无法预测。词人问“病何时起”,或许亦是在问“中兴何日”,这其中有对现实的哀痛,也有一丝对未来的期望寄寓其中。沈祖棻个人的病痛始终交织在时代的劫难之中,在沉重的时代背景下,她写下“百劫兵尘,三年病枕,留命人间何味”,个人病痛,国家命运,随时都会触发她的感伤之情,其中悲苦不能自胜。


沈祖棻是一个具有强烈忧患意识的知识分子,即使疾病缠身,她仍不忘肩负起社会的责任感,眷怀家国,关心胞与,用笔记录时代的风云变化。她对身体疾病的书写,对自身命运的悲叹,对于民族命运的关切都融进了词作的一字一句之中,词作也更为沉着厚重。


沈祖棻与丈夫程千帆最后一张合影



茶烟药裹送年华
    ——相生相伴


沈祖棻长期忍受着病痛的折磨,疾病已经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随着患病时间的延长,疾病在她生活中已从一种非正常状态变为了日常状态。沈祖棻于1945-1946年间所写的十首《浣溪沙》中都有“病”与“药”字出现,但此时的病中之感已与之前的悲苦之情有所不同。她的心态从开始“如何面对疾病”转为“如何带着疾病面对生活”,从沉浸在病痛的悲伤中到淡然接纳,与之共存。词云:


院静廊深日影斜,阴阴庭树欲栖鸦。金炉兽炭晚频加。  旧梦难忘心似絮,新书乍展眼生花。茶烟药裹送年华。


枉说收京换汉旗,江南返棹尚迟迟。小窗开到腊梅枝。  故侣殷勤留远客,家书郑重劝东归。日长病枕费沉思。


十载青春付乱离,倦游人尚滞天涯。朱颜暗换镜鸾知。  残绿愁蛾羞石黛,淡黄病颊费胭脂。晓妆无力倚帷时。


虎阜横塘数夕晨,年年归梦绕吴门。客衫应许洗征尘。  旧赏湖山空待我,新阴桃李故留人。升平还负故园春。


照眼晴晖到枕窝,裹帷乍喜晓风和。清游俊约总蹉跎。  小坐强夸新病校,闲眠难遣旧愁多。江楼何日得重过?


草筐尘封久倦开,寒衣检点怯重裁。铜铺长日掩青苔。  神爽偶因新睡足,病瘥还喜故人来。经年止酒一衔杯。


伏案闲行两不支,新来绛帐怕论诗。卷书欹枕惜芳时。  遍检神方难却病,寻思好计不如归。遥天月冷雁南飞。


碧瓦凝寒夜有霜,人天万感正茫茫。无端月影上回廊。  轻梦每邀愁作伴,苦吟偏与病相妨,寒袭何计遣更长。


小几瓶梅漾冷香,幽阶传露咽啼螀。沉沉双柝隔重墙。  侵被寒因多病觉,挑灯夜为不眠长。避愁新计是相忘。


寂寂重帘下玉钩,蠹编尘砚已全收。熏笼药盏小茶瓯。  载酒人来休问字,扶鬟客久怯登楼。相期病起作春游。


词作写于1945年抗战胜利后,词人盼望早日东归,然因各种现实条件制约,仍滞留成都。这组“病中之词”主要记述病中的生活状态和其所思所感。患病多年,沈祖棻已逐渐接受带着疾病生活的现实。疾病已不再是她生活中需要克服的苦难,而变为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生病之初,她病怀难遣,对自己的容貌也无心装扮。她本是极爱美之人,少年时唇上胭脂,服饰入时,而病中的她则是“云鬓如蓬堕枕窝”“便觉画眉浑懒”。一个爱美之人放弃对自己容貌的打理,说明她内心已失去生活的热情。“久病长愁损旧眉,低徊鸾镜不成悲”,因为生病太久,照镜时看到自己的病容,都已不觉悲伤,以“悲伤渐惯,不觉悲伤”写出“哀莫大于心死”的悲凉,悲痛更进一层。如今她虽仍在病中,但她已开始关注自己的容貌。“残绿愁蛾羞石黛,淡黄病颊费胭脂。晓妆无力倚帷时”,晨起上妆,她又拿起石黛为自己画眉,将胭脂扑在脸颊上。女子对自己容貌的修饰,反映着她心情的变化,沈祖棻病中的心态已变得平和。病中沈祖棻往往连读书都会觉得疲累,她内心的愁苦,只得化为笔下的词句:“茶铛易冷,诗卷慵开,绣枕昼长谁伴”“病倦抛书,愁多殢酒”“诗囊收拾,更无新句”。然而,这组词中面对同样的情形,她却写下:“伏案闲行两不支,新来绛帐怕论诗。卷书欹枕惜芳时”。词中已有些洒脱的意味,既然没有读书作诗的精力,就收起书卷,安心地靠在枕边休息,这也是珍惜光阴的一种方式。与此前相比,她已经能淡然接受自己生病的状态,并通过词作来宽慰自己。


组词的第五首写“照眼晴晖到枕窝,裹帷乍喜晓风和”,一直卧病在床的词人感受到窗外和煦的微风,晴朗的天气让她想到此“清游俊约总蹉跎”。她想要说自己病已痊愈,然而身体仍是困倦,不知何日能重上江楼,履行清游之约。沈祖棻仍是带病之躯,但好的天气已经能激起她出游的心情,她还会写下“相期病起作春游”之句,她对未来的生活又充满了一些盼望与期待。这与她写“正久病沉哀,客怀难遣”“故侣相邀,奈酒杯浑减,俊游都倦”时的心情已大不相同。


第六首词中还写到“神爽偶因新睡足,病瘥还喜故人来。经年止酒一衔杯”,这是沈词中少有的欢乐之景。一夜好眠便觉神清气爽,故人前来令人欣喜,患病多年已不饮酒,如今病已渐愈,便与友人举杯同庆。这组词中有词人病中有对时光、年华的感叹,有对新病、旧愁问题的思考,还有日常琐事的记录,但都显示出词人对自身病痛的一种释然。茶烟与药烟相缭绕,生活与疾病相生相伴,可谓“茶烟药裹送年华”。


疾病与沈祖棻的诗词创作相生相伴,她将疾病的体验以及病中对自我生命状态的审视带入文学创作中,表现着她在病中对生命及生活的思索。疾病让沈祖棻对生活的体悟更加深刻,词作中传达出来的感情也更加厚重。沈祖棻以坚韧的精神撑起羸弱之躯,将病痛都化作了笔下的词句,在宣泄自身情感的同时记录着时代的风云。

>原载《合肥师范学院学报》201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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