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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砺锋:珞珈山下的哀思

莫砺锋 程门问学 2022-10-07

惊悉志达学长辞世,不胜悲痛。疫情方炽,奔吊无路,谨刊旧文一篇,以表悼念。

莫砺锋



程千帆先生(右)与吴志达学长,1996年5月在武汉大学《中华大典·明清文学分典》样稿论证会上合影

秋雨淅沥,烟笼雾罩的珞珈山显得有点沉重。

我对武汉大学的美丽校园闻名已久,但此刻我和武大中文系的吴志达教授在珞珈山下冒雨而行,却无心欣赏这斑斓秋色,我们是在追寻恩师程千帆先生的遗踪。

早在抗日战争时期,程先生就任教于当时设在四川乐山的武汉大学。1946年他随着学校迁回武汉,从此在珞珈山下度过了32个春秋。珞珈山见证了程先生的意气风发——凡是读过金克木先生《珞珈山下四人行》一文的人,对当年程先生与金克木、唐长孺、 周煦良四位才华横溢的年轻教授当有相当深刻的印象。当时年仅37岁的程先生不但已是深受学生爱戴的教授,而且还卓有建树地承担了系主任的重任。要知道,当年的武大中文系,拥有一级教授刘永济、刘博平等一批名重海内的学者。珞珈山也见证了程先生的一段屈辱和苦难,他在这里被打成武大的“右派元帅”,从此经历了长达18年的迫害、折磨,与他相濡以沫的沈祖棻先生也在这里遭遇车祸而去世。珞珈山啊珞珈山,自从程先生逝世以来,我是多么想到你脚下来凭吊先生的遗踪啊!

今天我终于如愿来到了珞珈山下,年过六旬的老学长吴志达教授亲自为我引路。流逝的岁月或许会改变建筑和道路,但它抹不去刻在心头的记忆。吴教授是程先生在1956年招收的研究生,他们之间的师生感情很深。程先生生前多次跟我说过,当年他一夜之间从系主任变成了阶下囚,学生们对他大多直呼其名,只有吴志达、周勃等个别学生仍以“先生”相称。程先生对此大为感慨:“作为一个学者,做学问当然是要紧的,但更重要的是做人!”所以吴学长对程先生的遗踪记得十分清晰,他是我此番珞珈山之行的最好向导。

我们先来到建成于1934年的老图书馆,缅怀当年程先生在这里伏案苦读的情景。接着我们又来到当年中文系的办公室和资料室,前者是程先生筹划全系工作的地点,后者则是他当了右派以后专事理卡片的场所。吴学长告诉我一件事:60年代的一天,吴学长在教室里接受批判,罪名是他讲授《牡丹亭》时用了“如痴如醉”的话。程先生正在相隔一条走廊的资料室里抄写卡片,他倾听着教室里传来的喧哗声,既为弟子的命运而担心,又为他能坚持学术真理而高兴。事后,程先生还悄悄地向吴学长说了一番安慰和鼓励的话。

雨下个不停,我们手持雨伞,踩着满地的落叶,来到了“特二区”。这是当年武大的高级住宅区,程先生当系主任时曾住这里。从今天的标准来看,这座二层小楼丝毫不起眼。但在50年代,这已是最好的住宅了。我们环绕着小屋走了一周,屋子已年久失修,墙壁斑驳,掉了漆的木制门窗暗淡无光。吴学长如数家珍地为我指点,当年程先生的父母住在这一间,程先生的书房在那一间,书房里是满架的图书……可惜现在的住户不在,我们无法进去瞻仰一番。屋前有几株小树,碎石小路边长满了杂草,本应是花圃的位置种着几畦蔬菜。程先生是喜欢花木的,当年他住在这里时,周围也许是一片花木葱茏。

2000年,在武大特二区程千帆先生旧居前留影

最后我们走了足足二三里路,来到九区“小码头”的旧址。这里是武大校园的边缘,紧靠着东湖。当年程先生被逐出特二区后,曾在这儿的一所小屋里容身。如今小屋已荡然无存,在原址旁边盖了一座学生公寓,公寓后面杂树丛生。地面逐渐倾斜,直到湖边。吴学长十分肯定地告诉我,当年的小屋就位于这个斜坡上。我仔细地察看了地形,终于明白沈祖棻先生诗中“注屋盆争泼,冲门水乱流”之句了。原来这里正是珞珈山与东湖之间的狭小地带,一旦下了暴雨,从珞珈山上冲下来的洪水奔流入湖,这里正是必经之途。当年在这儿建一所小屋,是为住在附近的苏联专家的汽车司机临时休息用的。没想到它后来竟成了一代宗师程先生与一代才女沈先生的栖身之所!我站在树丛前,让吴学长为我照几张相片。从公寓里走出来的一群女大学生对此惊讶不已,她们一定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到这个偏僻的角落来留影。

雨越下越大,东湖一片迷濛。回望珞珈山,满山的青翠在雨幕中变成了黛色。我们久久地伫立着,不忍离去。此时此刻,我似乎对程先生有了更深的理解。敬爱的先生,我相信您的英灵一定会常常返回这美丽幽静的珞咖山。

>原载《江苏政协》200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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