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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伯伟:江南文脉与东亚文明

张伯伟 程门问学 2021-06-11

10月29日,第二届江南文脉论坛在无锡开幕。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张伯伟先生在论坛上作了《江南文脉与东亚文明》的主题演讲。程门问学经授权刊发演讲全文。


张伯伟先生在演讲中

“江南文脉”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中华文明以其伟大的创造性、悠久的连续性和强劲的辐射性,成为人类历史上少有的至今依然生命力旺盛的古老文明之一,这是每个中华儿女都引以为豪的。今天我要谈的“江南文脉与东亚文明”就是中华文明大课题中的一个分支。


直到十九世纪末以前,在东亚地区存在着一个以中国为中心的文明世界,中国、朝鲜、日本、越南、琉球诸国,共同构成了东亚汉文化圈。在这样一个文化圈里,彼此之间既有相互交流,也有相互刺激,所以在其内部,不仅有着共同的基本原则,也拥有丰富的、众声喧哗的内涵。汉字是形成东亚汉文化圈最根本的基础,儒学和佛教是其精神支柱,文学就是盛开的精神之花。虽然东亚文明的形成并不是由江南文脉决定的,但东亚文明由小苗成长为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则离不开江南文脉的滋养。


讲起“文脉”,人们首先联想到的形象往往是从古到今流动不歇的水,而一旦与“文明”相联系,在我脑海里浮出的形象却是光芒四射的火。把江南文脉和水与火联系起来不是我个人的“私见”,因为白居易早就用文学语言描写了他心目中的“江南好”,不仅有“春来江水绿如蓝”,而且是“日出江花红胜火”。这里描写的,不只是江南的某种表现于外的自然景观,也是一种蕴蓄于内的人文情怀。如果再往前追溯,将文明与“火”联系在一起的就是《周易》。《周易》中代表火的卦是离(☲),在六十四卦中,含有“☲”的卦象很多,其含义都与太阳、光明、电、火有关。就“文明”而言,最经典的表述见于贲卦(下离☲上艮☶),该卦的《彖》辞云:“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明社会的根本在于拥有制度和礼仪,通过教育使人懂得在何种场合之下要“止”,这就是“人文”。而不是像野蛮社会或者动物世界,起居动静都凭着单纯的食色之性而为所欲为。“人文”就像太阳、火把、光明、闪电,不是仅仅照亮、温暖一时一地之人,而是要“化成天下”,使得全天下所有的人都能沐浴在文明的阳光下,心中充满温暖和光亮。两千多年前中国的古代先贤已经提出了如此伟大的文化理想,后来许许多多认同这种理想的东亚知识分子,将观念落实到行为,通过不断地践行,造就了独特而伟大的东亚文明的世界。


江南文脉与东亚文明,其内容上下千年,纵横万里,真让人有“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的感叹。所以,我想选择一件事一本书一个人来谈,这与孔子“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的教导也许较为接近。


首先是一件事,我要讲的是发生在朝鲜半岛历史上三国时代新罗朝中后期的“花郎道”。这是当时社会上颇为流行的一个民间修养团体,是人才养成的基地,对国家的兴衰存亡起到了重要作用。其首领名为“花郎”,门徒则为“花郎徒”。这一风气最初始于中国北方的“燕夫人”,她“多蓄美人,名曰国花”。“其风东渐”至新罗,也是以女子为首领,名为“源花”。但因为她们之间相互嫉妒,彼此残杀,结果两败俱伤,门徒散尽。到了公元六世纪的法兴王(514—539在位)时代,就改用男性为首领,名曰“花郎”。根据公元八世纪初新罗金大问撰写的《花郎世纪》来看,成为“花郎”的人选具有以下三个特征:其一,都是风姿俊美者;其二,皆生于贵族之家;其三,颇多僧人,且长于清谈、文学和艺术。以上三点,涉及家族背景、外在标志和内在修养。“花郎”的人选标准,受到魏晋名士、名僧风流的影响,其中最重要的文献记载,就是南朝刘义庆编纂的《世说新语》和慧皎的《高僧传》。撰写了《花郎世纪》的金大问,同时也撰有《高僧传》。《花郎世纪》“二花郎”赞语云:“二花风流,鸡林清谈。华胄宝眷,聘王公主。金佛来依,药师如来。花郎之门,法师之亲。振振公族,万世无穷。”这里集中的若干名词概念,如“风流”、“清谈”、“华胄”、“法师”等,就是一个具体而微的证据。魏晋以来的名士、名僧大多具有上述特征,名士固然多出自贵族之家,而作为名士风流、名僧风采的标志,就有上文说到的美风姿、善容止、性风流、好清谈等特征,尤其是其外貌之美,还是带有若干女性特征的。新罗统一了三国之后,成为朝鲜半岛文化的集中代表,所以唐玄宗就说:“新罗号为君子之国,颇知书记,有类中华。”(《三国史记》卷九)而新罗文化的最高代表就是花郎,唐代顾愔在《新罗国记》中说:“择贵人子弟之美者,傅粉妆饰之,名曰花郎,国人皆尊事之也。”高丽朝李仁老的《破闲集》也说:“鸡林旧俗,则男子美风姿者,以珠翠饰之,名曰花郎,国人皆奉之。”而这些特征,就是在江南文脉的影响下形成的。


新罗本为三韩之一,地处海隅,其吸收中国文化的进程,较高句丽、百济为后,国力也最弱。但他们拥有“后发优势”,积极吸取江南文脉,将儒道释三者融合为“花郎道”的理想,用崔致远的话来说,就是“包含三教,接化群生”(《鸾郎碑序》,《三国史记》卷四)与魏晋风流不同之处在于,新罗人将江南的文化理念转化为社会实践,造成“贤佐忠臣,从此而秀;良将勇卒,由是而生”(《花郎世纪》语,同上)的局面,成为推动历史进步的巨大力量,最终在文武王三年(663)灭百济,八年(668)灭高句丽,统一了朝鲜半岛。到了元圣王四年(788)“定读书三品以出身”,改变了过去“只以弓箭选人”的方法,而在“三品”之中,必须能通《文选》者才可以进入上品(《三国史记》卷三十八)东亚世界的历史上,昭明太子的《文选》也只有在统一新罗的时代,对个人的仕途起到如此举足轻重的作用。


其次是一本书,这就是上面提到的《世说新语》。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明代松江人何良俊仿照《世说新语》作了《语林》,太仓人王世贞将《世说新语》和《语林》合而为一,编成《世说新语补》。此书风靡一时,甚至压过了刘义庆的原书,不仅在中国如此,而且传播到朝鲜半岛和日本。尤其在日本的江户时代(1603—1868),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形成了一股“《世说》热”,远远超过同时代的中国和朝鲜。在日本的关东地区,只要精通《世说》一书,便可成为名家,堪与精通经史的学者并驾齐驱。而随着“《世说》热”的普及,这一风气也蔓延到全国,无论是京畿地区,还是北方、中部和西陲,都被“《世说》热”所笼罩。这突出地表现在著述和出版方面:一是注释众多,在中国,唐代以后流传的只有刘孝标的注释,宋代以后有些简略的评点,但是在日本江户时代,注释之著达51种之多;二是模仿者众多,用《世说新语》的文体撰写本国的《世说》,其著也多达9种。以上两类的存世之作尚有36种,其中大部分是以汉字书写,今年凤凰出版社就推出了《日本世说新语注释集成》十五册;三是冒名假托之作众多,很多书虽与《世说》无关,但也要借用“世说”之名,此类书也有8种,比如释子登《和汉世说故事苑》、山崎尤最《世说愚案问答》、壄雅亮《世说儿谈》、马鹿人《世说新语茶》等等。甚至在翻译Robert Chambers(1802—1871)的书时,也以《泰西世说》作为其书译名。


《日本世说新语注释集成》,张伯伟编著,凤凰出版社2019年出版


日本自从在应神天皇十六年(285)由百济的王仁带去《论语》和《千字文》,就开始了汉籍的阅读。直到十七世纪之前,流行的阅读方法是“训读”。荻生徂徕则强调“直读”,也就是用汉语阅读汉籍。但当时的日本处于锁国年代,一般人很难有机会接触中国人,于是通过阅读通俗小说就成为学习汉语的捷径。当时最有名的汉语权威冈岛冠山,传说他的汉语口语(当时称为“唐话”),就是通过反覆阅读《肉蒲团》所致,所谓“朝夕念诵,不顷刻歇,他一生唐话从一本《肉蒲团》中来”(《橘窗茶话》卷上)。《世说新语》中记载了大量的晋人口语,《世说新语补》则将范围扩大到唐宋,所以,这也成为日本人学习汉语口语和文章的教材。日本的《世说》注,因此而具有“唐话学”和“文章学”这两项重要特色,并因此而与中国、朝鲜的《世说学》有所区别,东亚文明的世界,也因此而变得更为波澜壮阔、绚丽多彩。


由于对《世说》的注释成为风气,所以在外交场合,日本人会以此为炫耀的资本。1764年朝鲜通信使赴日,在两国文人笔谈之际,朝鲜书状官南玉被日本奥田元继问到朝鲜是否有关于《世说新语补》的注释时,为了在外交场合争得面子,勉强来了一通炎炎大言:“弊邦人士专攻经术,如此书多有旧说,不复喜凿求,故无发注者。(《两好余话》)其实,他完全忘记了,或者根本就不知道,朝鲜的许筠对《世说新语补》的注释,较之日本最早注释书——冈白驹《世说新语补觽》早了一百四十年。只是此书从未刊刻,知之者少,致使南玉徒然丢失了一个满足虚荣心的机会。


最后是一个人。在今天南京市秦淮区水西门附近,有一条巷子叫“朱状元巷”,这是为了纪念明代万历二十三年(1595)南京的状元朱之蕃(1558—1624)而命名的。地方志上这样记载:“朱状元巷因朱侍郎之蕃居此得名。”朱之蕃擅长诗文、书画、篆刻,在东亚文明的发展中,他作为江南文脉的代表人物之一做出了杰出的贡献。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朱之蕃奉诏以正使身份前往朝鲜,还未到朝鲜之前,朝鲜国王就向大臣询问“今此天使,有名之人乎”,又问其诗写得如何,得到的回答是:“中原之人数学士文章,只称焦竑、黄辉、朱之蕃三人,盖有名之人也。”(《宣祖实录》三十九年正月壬辰条)今天,我不想说朱之蕃与朝鲜文人展开了多么丰富的唱和活动,结集为《东方和音》、《奉使朝鲜稿》;不想说他将其编辑的吴门画家画作集《千古最盛帖》送给朝鲜王室,衍生出《万古奇观帖》等众多摹本,对朝鲜中后期山水画发展起了多大的推动作用;不想说他带去了多少中国书籍,其中包括王世贞的《世说新语补》,催生了东亚历史上第一部注释之著——许筠《世说删补注解》,也包括他自己的著作《诗法要标》,这部在中国已经失传的诗学文献;不想说他在朝鲜各地留下多少书法墨迹,比如在今天韩国成均馆大学的“明伦堂”;更不想说他在朝鲜期间如何廉洁自律,载誉而归。我要说的是,他在东亚女性文学的交流史上扮演的重要角色。这不是单向的从中国传向朝鲜的“东流”,而是既从朝鲜流向中国,又返回朝鲜并曼衍日本的“环流”。就文学而言,朝鲜时代的文人自认为不亚于中国,唯一的不足是女性的文学创作,这是由于在朝鲜人的观念中,女性不宜从事文学创作。朱之蕃在朝鲜的时候,朝鲜方面负责接待的文人是许筠,许筠的姐姐许兰雪轩是朝鲜半岛历史上最优秀的女诗人,但生活非常不幸,丈夫庸碌,子女早夭,使她郁郁寡欢,年仅27岁就抱憾而终,临终前还嘱咐家人将其文学创作付之一炬。许筠对兰雪轩的命运充满同情,不甘心其生命的徒然摇落,所以根据自己的记忆,将兰雪轩的作品恢复出来,编成《兰雪轩集》,并邀请朱之蕃为该集作序。由中国的正使为朝鲜女性文集作序,这是开天辟地未有之事,朝鲜人具树勋说:“华文之弁卷于偏邦女人文集,罕有之事也。”(《二旬录》,《纪闻丛话》引)既震撼了朝鲜文坛,也激发了朝鲜女性的创作热情。不止于此,朱之蕃还将《兰雪轩集》带回中国,于是在中国文坛掀起了“兰雪风”:首先是在中国出现了最早的两种刻本,第一种由浙江嘉兴人沈无非序刻;第二种是侨寓南京的潘之恒刻本,朝鲜刻本皆在此后;其次是几乎所有的晚明时期的女性诗歌选本,都大量选入了兰雪轩诗。这也引起了朝鲜人李宜显的关注,他说:“明人绝喜我东之诗,尤奖许景樊诗,选诗者无不载景樊诗。”(《陶谷集》卷二十八);第三是中国文人(都是男性)对兰雪轩诗给予了高度的赞美,使得兰雪轩在中国拥有了很高的知名度。以上三点,都可以归功于朱之蕃,用钱谦益的话来说:“金陵朱状元奉使东国,得其集以归,遂盛传于中夏。”(《列朝诗集》闰集卷六)由此而在朝鲜、日本也引发了一串的连锁反应:首先是中国人到朝鲜,纷纷向人索取《兰雪轩集》,这不仅是私人行为,而且有官方行为;其次是《兰雪轩集》朝鲜版的刻印,计有宣祖四十一年(1608)初刻本,肃宗十八年(1692)的重刊本,肃宗至英祖年间的戊申活字本,最后是1912年辛亥吟社编印本;第三是朝鲜女性创作热情的高涨,她们纷纷以兰雪轩为心目中的典范;第四是朝鲜文人对女性创作的态度发生了改变,甚至影响到最高统治阶层,在朝鲜王室藏书中,惟一得到收藏的朝鲜女性别集就是《兰雪轩集》(见《奎章阁书目》、《西库藏书录》和《大畜观书目》);第五是《兰雪轩集》在日本的流传,并且有了日本的翻刻本。值得一提的是,此书以朝鲜重刊本为底本,是在肃宗三十一年(1711)由朝鲜通信使带入日本,以宣扬朝鲜的文教之盛。他们在当年的九月末抵达京都,而日本刻本在当年的十二月初一就开版印刷,速度堪称惊人,这也许能够表明当时日本读者群的态度是多么迫切;第六是无论在中朝之间,或是在朝日之间,有关许兰雪轩诗歌的议论都成为外交场合的话题之一。凡此种种,追根寻源,都是由朱之蕃激起的滔天巨澜。而如果要更进一步讨论朱之蕃对朝鲜女性创作大力肯定的原因,就应该注意到明清时代江南女性的诗歌风潮,她们用一支支彤管写出了江南女性的纯洁和高贵,写出了那如春水、如烈火、柔美如蚕丝、精致如锦绣的“女儿心”和“女儿魂”。生长在如此环境中的朱之蕃,怎么能够对此无动于衷呢?他对许兰雪轩的态度,不也是由江南女儿的心魂所萦系、所绾带的吗? 


《朝鲜时代女性诗文集全编》,张伯伟主编,凤凰出版社2011年出版。《兰雪轩集》收录在上册。


当然,正如所有的事情都有两面性,“兰雪风”在中国也曾遭遇寒流,这是由另外一位江南女性掀起的。钱谦益在编纂《列朝诗集》的时候,曾经把朝鲜女性诗集的编纂任务交给柳如是,她对于中国男士众口赞美兰雪轩诗极为不满,口口声声说兰雪轩诗抄袭,并且讥讽道:“此邦文士,徒见出于外夷女子,惊喜赞叹,不复核其从来。”(《列朝诗集》闰集卷六)文化交流的前提是差异,正因为有了河床的高低、宽窄和水流的缓急、大小之别,这才形成了交流,所以真正的交流势必会有不同的立场、观点、情感、信仰的交汇与交锋。对于柳如是和许兰雪轩的公案,我们也可以这样看。


就江南文脉与东亚文明的历史来说,有无数事、无数书、无数人,我今天没有谈大家熟知的人和事,比如唐代扬州大明寺的高僧鉴真和尚(688—763),经过六次东渡,终于抵达奈良,向日本传去了佛教律宗、天台宗和大唐文化。又比如新罗朝的崔致远,在中国宾贡进士及第,曾任溧水县尉,并著《中山覆篑集》,其后宦游扬州淮南幕府,有《桂苑笔耕集》。返回新罗后,成为朝鲜半岛汉文学的鼻祖,洪奭周称之为“东国文章之本始者”(《校印桂苑笔耕集序》)他们在东亚文化交流史上的事迹都非常著名、传在人口。而除了上面所讲的江南文脉与东亚文明有直接关系者外,发生在外地、外国的事件,也同样折射了江南文脉的光彩。


清代乾隆以后,北京琉璃厂书肆是朝鲜文人最多光顾的场所,自明代以来,江南就是刻书业的重镇,琉璃厂的书籍也大多来自江南。朝鲜使臣徐有素谈到北京琉璃厂时说:“盖无书不存,然犹不及于南京书肆云。凡求于北京书肆而未得者,往求于南京而得之云。(《燕行录》)尽管书店林立,但影响最大的是五柳居。五柳居主人陶生是苏州人,自称是陶渊明的后人,与苏州人黄丕烈——著名的藏书家、目录学家、校勘家相友好。李德懋在乾隆四十三年(1778)结识陶生之后感叹道:“不惟吾之一生所求者尽在此,凡天下奇异之籍甚多,始知江浙为书籍之渊薮。(《入燕记》)五柳居不仅书籍丰富,更重要的是,主人陶生为人忠厚信实,书籍价格公道,并且经常协助朝鲜人购买清朝禁书。经过李德懋的宣传,此后朝鲜文人莅临琉璃厂者,必到五柳居。在朝鲜燕行使的笔下,或“津津说五柳居,今过此中,如逢故人”(朴趾源《热河日记》),或“连日约会于五柳居”(《燕台录》),中国江南文人“皆于五柳居书肆相识”(柳得恭《燕台再游录》),等等。柳得恭《并世集》卷末记录了他在北京认识的“搢绅、举人、孝廉、布衣共四十一人”,大多是江南文人,其结识之所也大多在五柳居。五柳居俨然成为当时中朝文人热烈交流的“文艺沙龙”,而江南文脉正隐伏其间。


朝鲜燕行使每年都有几次到中国,与此不同,朝鲜通信使则每隔七八年甚至几十年才去一次日本。乾隆二十九年也就是1764年,第十一次朝鲜通信使赴日本,之前的一次是乾隆十三年即1748年。虽然仅仅相隔了十六年,但令朝鲜通信使大为惊讶的是,日本的汉文化水平得到了飞跃的发展,不能不刮目相看。反之,此前日本文人对朝鲜通信使团的崇拜敬仰,到这时却荡然无存。这迫使朝鲜人要探究其原因,的确也找到了原因,他们发现日本大量吸收了当时的清朝文化,途径就是从江南输入了大批最新的书籍。如李德懋说:“近者江南书籍,辐凑于长崎,家家读书,人人操觚,夷风渐变。(《蜻蛉国志·艺文》)他又说:“日本人通江南,故明末古器及书画、书籍、药材,辐凑于长崎。……文雅方盛,非我国之比。(《天涯知交书·笔谈》)柳得恭说:“倭子慧窍日开,非复旧时之倭,盖缘长崎海舶委输江南书籍故也。(《古芸堂笔记》)金正喜说:“长崎之舶,日与中国呼吸相注,丝铜贸迁尚属第二,天下书籍无不海输山运。(《杂识》)李尚迪说:“近来中国书籍,一脱梓手,云输海舶,东都西京之间,愈往而愈兴者,赖有此一路耳。(《读蔫录》)由此而引起朝鲜有觉悟的知识分子的进一步反省。自从明清鼎革之后,朝鲜人以“小中华”自居,视满清政权为夷狄,在文化上充满优越感,而面对日本文化的迅猛发展,其原因恰恰在于大量吸收了代表清朝文化的江南书籍,那么,朝鲜还能否继续以“小华”自视而以“夷狄”视清呢?以往所持的华夷观是否还能继续坚守呢?所以,在1764年以后,朝鲜“北学派”(出于《孟子》“北学于中国”)迅速兴起,对清代的学术文化作了全面的拥抱。由此而改变了东亚文明的内部走向,即一方面是朝鲜与清朝的日益接近,另一方面,日本开始对中国、朝鲜逐步轻视,在甲午战争之后,“以东洋之英国自负”(原田藤一郎《清韩露三国评论》),主张“脱亚入欧”。这样来看,江南文脉实际上关系到了东亚文明的结构调整,甚至也关系到了整个东亚世界的势力消长。


今天的中国,已经在迅速改变自十九世纪以来的落后面貌,随着经济上的崛起,中国越来越多地吸引了世界的目光。这些因素在学术研究上也悄悄地反映出来,原来以世界为范围的论题,中国及东亚基本上是缺席的,欧洲和美国就代表了世界、代表了人类,但从二十一世纪开始,我们看到西方的很多研究著作都打破了“欧洲中心主义”的牢笼,试图在与中国历史的对话中展现世界的历史。处在这样一个时代,中国学术也应该在理论和方法上对世界有所贡献。尽管前路还很漫长,但现在已经到了踏上这条道路重新出发的时候了。回顾江南文脉对东亚文明的巨大影响,可以使我们的信心更加坚定,步伐更为稳健。


广矣!江南文脉。壮哉!江南文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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