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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燕郊:程千帆先生和《诗帆》

彭燕郊 程门问学 2021-06-12


少年时代,因为爱读诗,留心寻觅诗集、诗刊。一次,在公共图书馆阅览室看到一本《诗帆》,二十四开本,连封面封底二十四页,米色道林纸,正文用七号字,每篇自行起讫,不接排,天地留得特别宽,从形式上看就给人以非常高雅的感觉。更为吸引人的是:这是个严格意义上的同人刊物,他们一共只六个人:汪铭竹、程千帆、绛燕(程千帆夫人沈祖棻)、孙望、章铁昭、滕刚(滕刚是我国最早介绍波特莱尔的译者之一)。每期每人发表诗作一至两首,另外有三、四首译诗,还有三、四首“友人寄稿”,和高雅的外表完全相称,他们的诗都写得精致,优美,很严肃的一群。


那时,文化中心在上海。上海戴望舒主持的《新诗》和左翼的《新诗歌》影响最大。《诗帆》是在南京出版的,只能算是小地方的小刊物,然而却能给人以难忘的好印象,长留在我的记忆里。


千帆先生,我只知道他是个新诗人。直到一九四五年逃难到重庆时,在一本《文史杂志》上读到他的《少陵先生诗心论》,惊喜之下,才知道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真正的学者,和那些总是在丁当作响的“半瓶水”完全不同。接着,又读到《文论要诠》,千帆先生在我心里已是最敬重的学者之一了。


认识千帆先生,已是一九五〇年秋天。那时,各大学都在多方网罗教师。王西彦先生原来是要去武汉大学任教的,人在湖南,却被湖南大学留下来了,时任武大中文系主任的千帆先生为此特地从武汉来长沙劝驾。第一次见到他,给我的印象,可以用“风流儒雅”四个字形容,以前也曾有幸见过一些名家,像他这种学者风度的,却很少。


后来,在一次接一次的运动中,精英中之精英的千帆先生,自然在劫难逃,硕学鸿儒,居然做了多年放牛娃,岂止煮鹤焚琴,简直是佛头着粪,正常人无法想像的政治恶作剧!


拨乱反正之初,压抑多年的出版事业蓬勃发展。当时我有个想法:重印“五四”以来重要诗刊,徐志摩编的《诗刊》,戴望舒编的《现代诗风》、《新诗》,中国诗歌会的《新诗歌》,汪铭竹编的《诗帆》,戴望舒、艾青编的《顶点》,邹获帆、姚奔编的《诗垦地》等。我把这个想法写信告诉千帆先生,很快得到回信,而且把他珍藏的全套《诗帆》合订本寄给我,他的热情支持,极大地鼓舞了我。遗憾的是,人谋不臧,计划终究未能实现,最后只好十分痛惜地把合订本璧还。后来在通信中,他还不时提起这件事,直到去年在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还告诉我《诗帆》合订本国内还有两个地方可以找到。当然,如有可能,我是一定要实现重印老诗刊的理想的。


这封信让我感动的,不只是他对诗,对诗友,对美好往事的深情,更让我感动的是他在健康情况十分不好的情况下,还奋力写这封对我慰勉有加的信,那歪歪斜斜的笔迹,叫人看了,不能不热泪盈眶!他那秀逸的笔迹,到哪里去了!他怎么写出这么歪歪斜斜的字来了!人们不是常说,年纪大的人,饱经风霜,然而也应该“发挥余热”,受了那么多磨难,还能有多少余热?于是有人慨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风华正茂之年都消磨在“运动”之中了,黄昏是短促的,无可挽回的损失!我们能不记住这太残酷的教训吗?


重印老诗刊的设想,希望能有一天终得实现。至少至少,这些前辈留下的遗产在怎样办诗刊这件事上,应该还能给我们有益的参照。现在年青朋友办民间诗刊,往往很厚一大本,作者几十上百,这当然也表现新诗的兴旺势头,也是对“新诗走进低谷”之类流言蜚语的严正回答,对只顾大登特登无聊的“八卦”的报刊的抗辩。在今天,前辈们当年的踏实作风,还是应该好好效法的。但愿有一天能实现我这重印老诗刊的梦想,以此告慰千帆先生和新诗前辈们在天之灵。


>原载《开卷》2004年第3期


问学君按:

彭燕郊先生已于2008年去世,《诗帆》终究没有能够重印面世,给两位老人留下了无尽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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