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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不了却是那白睡莲的长夏——程千帆先生的新诗

鲍昌宝 程门问学 2021-06-12

编者按

今天是“新月派”诗人卞之琳先生诞辰106周年。

作为文史学家的程千帆先生,在新诗创作上的成就恐怕鲜为人知。实际上,程先生在20世纪30年代的新诗坛上也是非常前卫的诗人。有人甚至认为,他和卞之琳的诗风相近。

今天,我们就来读一读程先生的新诗吧!


▲《诗帆》杂志

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上,诗坛的中心一直是在北京和上海,南京的新诗创作基本上是空白。然而在20世纪30年代的南京,却活跃着一批曾经被长期遗忘的诗人,主要有汪铭竹、程千帆、沈祖棻、孙望、常任侠等人,他们当时大部分是金陵大学和中央大学的学生,共同组织新诗社“土星笔会”,创办纯粹诗歌创作的杂志《诗帆》月刊,和全国各地的诗歌同仁展开交流,自1934年9月到1937年5月共出版17期,在现代诗歌史上,《诗帆》是一个历时较长、出版期数较多的诗歌杂志,产生了较大的社会影响。

程千帆先生的新诗创作主要集中在这三年时间,作品也大多发表在《诗帆》杂志上,基本上每期都有他的诗作。可以想象那时他的新诗创作是相当富有激情的,且数量也不少,共有45首,可以说是《诗帆》的主要撰稿者之一。他的诗歌向外吸收法国象征派的艺术手法,向内继承了古典诗歌中晚唐“温李诗派”的写作传统,重视个体生命的内在性和私人性,在感觉与梦境中表达生命的不可言说的体验,刻意追求诗意的朦胧含蓄与凄迷婉转,有着相当高的艺术性。


01


程千帆先生的新诗创作基本上侧重于个体的私人话语,他善于把时代的风云转化为一己的内心之感,通过个体生命的一念一觉来反映现代中国的巨变,像《五千年》这样本来具有宏大叙事的题材,在他的笔下也是充满柔婉的抒情味。

五千年

你怎么这样不珍重,珍重

自己,让一番风雨毁去了

五千年的美丽:这五千年!

五千年的黑发,黑眼珠

那层陈老的香味,智慧,

聪明,曾经惭愧过南欧

葡萄园里的女人那灿烂。

你应该换上时装,你是该!

(可是当心!别招了凉!)

又用一丛活泼的紫焰,

饲养你贫困的肠胃,这股

神秘的火它能再给你年轻。

一片叶子得衬着一枝花;

八月的西风里,也许真……

真有绝代的容华,

但你却是他的老相识。

你古旧的温柔将要换得

他再度的拥抱,你努力

放荡的孩子准会收心。

不然,就只剩阵感喟,可再没

装饰你那么长的五千年,

那么长的,给你年轻,年轻!

祖国通过拟人化的修辞而获得人格化的生命,从而成为诗人熟稔的对象,第二人称“你”的称谓表示了一种亲近关系。诗人对近代中国的落后没有表示出那种痛心疾首的愤怒,只是对她不经意间失去的灿烂感到惋惜,诗人在想象中把她幻化成自己的一个友朋,对她娓娓地提出劝告和希望:“你应该换上时装,你是该!”“又用一丛活泼的紫焰,/饲养你贫困的肠胃,这股/神秘的火它能再给你年轻。”这里表现的是祖国必须赶上时代的潮流,注入新的活力,从而重新屹立在世界民族之林的思想,由于诗人立意新巧,构想别致而充满诗味,含蓄隽永。

写于1941年的《一个“皇军”的墓铭》是对侵华日军的控诉和谴责。一个日军战死在中国的疆场上,这对中国诗人来说是一件痛快的事件,然而诗人选择的角度却很特别,诗中仍采用第二人称的视角,诗人问道: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帝国的臣民?可是

你的手册使来者翻开了

日本现代史。

诗中充满着调侃和揶揄的笔调,言浅而意深,正是古典诗歌美学中的“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程千帆先生的这类诗歌具有深厚的艺术造诣,虽然和当时流行的宏大叙事的诗歌不相符合,但却别具一格。


02


与这种宏大叙事个体化处理相反,程千帆先生的爱情诗虽然在他的创作中占有很大篇幅,却很少直接表现自己的情感。在这方面,他深受戴望舒的影响。在戴诗中,正如杜衡在戴望舒诗集《望舒草》序言中所说的:“一个人在梦里泄漏自己底潜意识,在诗作里泄漏稳秘的灵魂,然而也只是像梦一般地朦胧的。从这种情境我们体味到诗是一种吞吞吐吐的东西,术语的来说,它底动机是在于表现自己跟隐藏自己之间。”程千帆先生充分意识到诗歌并不等于个人的隐私,因此,他对自己的感情进行了冷静的处理,使之诗化。

二月

半年不是短短的哩!

惟有二月是二十八天。

在春水平堤时节,河里

不应当有一张小白帆吗?

画梁是燕子的家,

粉墙是萝蔓的家,

河水才是小白帆的家:

无从窥见的是室家之好。

从此我不惋惜于往日,

但有煎心的驰逐;

当二月还没有来,

我已经厌弃了正月。

《二月》一诗,陆耀东先生认为是一首求婚诗,在“画梁是燕子的家,/粉墙是萝曼的家,/河水才是小白帆的家:/无从窥见室家之好。”四句诗里巧含着程千帆和沈祖棻的名字,因为沈祖棻曾用紫曼、绛燕为笔名,所以诗中把他们的名字形象化,产生诗意的谐趣。

三问

在山路边拾得的那只歌,

它还能告诉你,在那一天,

你忘了的,小林下的缠绵。

你倒吝惜你的不可捉摸吗?

天是青青的,草是青青的:

莫记起从前——那场风雨,

我永远不提起一句半句。

你又让我剩一场空欢喜吗?

蚀的忆,容易不过的密誓:

永远地不能够将你遗忘;

我的心葬埋在你底心上。

你要再来个这样的密誓吗?

《三问》是一首优美的爱情诗,它通过三次巧妙的设问传达恋人间的心心相印,“在山路边拾得的那首歌,/它还能告诉你,在那一天,/你忘了的,小林下的缠绵。”主观的情感通过歌声这一形象得到表达,曾经有过的将永远留在心里,不会逝去,无论你如何不可捉摸。“天是青青的,草是青青的”,人生的风风雨雨,改变不了爱的本色,最后在时间之上,在记忆之上,只有你我间爱的密誓:“永远地不能够将你遗忘;/我的心葬埋在你底心上”。他的爱情诗用形象化的手段处理情感,从而避免直露,诗意浓郁。

伽兰寺

烟花三月的伽兰寺,

大雄宝殿已经有点

疲倦于香花的供养。

浮世绘眼底之流走:

蛇样的身腰多着哪!

楹柱自己觉着轻飘;

长明灯则情欲的眼

看不厌时新的装束。

虔诚之叩祷,善男子,

善女人的笑相抱了。

不仅维摩是爱病的,

天女也喜春来小病。

结善缘的施主,试看

伽兰寺山门之廛市。

虽然程千帆先生的诗歌着眼于身边事物以及梦境幻觉的表现,但他并没有流于滥情与感伤,他以冷静的态度处理诗的对象,把主观事物客观化。他的诗较少采用第一人称,更多地是以第二人称或第三人称的视角,有意识地拉开与表现对象的距离,这和古典诗歌中的“意境”观是相通的,从而有效地防止了主观情感的任意性。咏物诗是他主要的表达策略,如《伽兰寺》写的是“烟花三月”仕女入庙进香的情形,诗中总体的主题设计是古典的“伤春病春”的意绪,“不仅维摩是爱病的,/天女也喜春来小病”。但诗中却以微含讽刺与嘲弄的笔调,刻画了一幅现代的浮世绘:“蛇样的身腰多着哪!/楹柱自己觉着轻飘;/长明灯则情欲的眼/看不厌时新的装束。/虔诚之叩祷,善男子,/善女人的笑相抱了。”古典的韵味转化为现代卖弄风情,肉欲的嚣张代替了灵的祈求。

吴淞早春

铁炮锈开了花。

春风苏不醒

老兵脸上的青苔。

海水够他们打哆嗦。

在血腥的回忆中,

橙黄暗吐夜之色。

死去了的战烟,

往还于残垒之上,

作烈士之丰碑,

指点功罪的当年:

他们是笑抑是哭,

若找得自己的尸骸?

归途上的凉月,

犹作旧时之梦。

《吴淞早春》从吴淞古炮台的遗迹中发现历史的苍凉和生命的荒诞,平淡的语气中蕴涵近代中国悲壮的失落的沉痛。

浴室

水蒸气倚着玻窗

安详地落泪;

木制的靠背长椅上

躺着疲困的毛巾,

衣裤靠紧了墙,

状若八仙桥一带之

夜行客国;民历让

自己呆板地被扯去,

一张,复一张。

“先生,好久没有来哪!”

于是,“五月花”三枝五枝

被烧完了,剩一堆灰。

打赤膊的高喊“出水”;

接着足尖会给指尖

来两阵麻痹。

(朦胧中听着捏脚者

剧谈吃龟饭的

卖淫的故事。)

及又见

脚步在门口一闪,

则一片山响:“请进来!”

《浴室》则是一幅世俗生活的现代写真,生命在无聊与无奈中逝去,没有任何的意义和价值。诗中采用戏剧化的手法活现了浴室中特定的生存状态。

锈枕

扔在床角的是黯然的绣枕——

 前朝的史迹。黯然的,可不是

还是那古旧又新鲜的恋情?

 橙色的花枝,每一枝有一枝

故事:五月里南方的窗户下,

 是谁?沉思的手指绣着沉思:

“可不知道他爱什么样的花?”   

才教怪!季候一般地转着车轮,

忘不了却是那白睡莲的长夏。

《绣枕》中蕴蓄着“古旧又新鲜的恋情”,其中的“橙色的花枝,每一枝有一枝故事”。

大堤曲

大堤上,用香料

与大红大绿

自己装饰的生物,

比湖里的鱼秧子还多。

等不得暮春时

才熟透了的樱桃,

先尽珠唇,在初春的风里

就开了如花的裂。

永远站在时代前头:

柳梢还堆满嫩黄,

春衫里孕着的乳头,

已奇峰突起!

《大堤曲》是春天仕女踏青的古典画意,然而诗人突出的是春日中欲望的洪流:少女如“熟透了的樱桃”,“在春风里就开了如花的裂”,“春衫里孕着的乳头,已奇峰突起!”在这些诗里,程千帆先生选取的或是内涵丰富的历史古迹,或是凝结着古典诗意的原型意象,或是充满戏剧化的人生场景,对象的诗意积淀与诗人的主观情思高度融合,从而开辟出一条现代诗意生成的宽阔大道,完成现代诗歌与传统文化的对接。

程千帆先生的诗歌既有深厚的古典文化的生命内涵,又富有鲜明的现代意识,二者的水乳交融显示了诗人独特的对现代生活的诗意感觉,他善于发掘日常生活的奇异性并用一种诗意的语言完成他的精致的诗篇。


03


程千帆先生的新诗创作深得古典诗歌中的微言大义的精髓,在不经意的描述或抒情中隐含深刻的思想,言近而意远,语轻而意重,这集中表现在讽刺艺术的运用上。

圣女

永远地,影子一般飘忽,

一般黑暗,一般沉哀。

宽博而玄色的僧袍

裹着的心,依旧鲜红而炽热。

那从前吝惜着的,

高耸,圆,软的前胸,扁平了。

偷读着魔鬼的书,觉得

项上的小十字架在轻轻地抖。

或自己亵渎,想起人间的仪式。

像作了一个恶梦,又醒了。阿门!

《圣女》中“宽博而玄色的僧袍/裹着的心,依旧鲜红而炽热。/那从前吝惜着的,/高耸,圆,软的前胸,扁平了。”平直的叙述中宗教生活中的残酷性凸现出来。

宫词

二百八十年,温柔的岁月,

 在一个短梦中捱过。

翻一个身,睫毛太长了的

 雄狮,它又爬进了睡乡。

太平花与连理树的宫殿,

 是许多年的安乐窝;

而渐有褪了的颜色的,是

 冷宫中绣被的针线。

殿顶上莓苔与瓦松之舌,

 流传了旧时的呓语;

惟当屋脊的兽头打盹时,

 无休止的话才吐芽。

红墙黄瓦乃哑然地失笑:

 还有人在挑起老话,

现在却已经不是时候了,

 “白头宫女,谈说开元。”

《宫词》中“翻一个身,睫毛太长了的/雄狮,它又爬进了睡乡”的“睡狮”的比喻贴切而有力地说明了古老的华夏长期沉湎于安逸,不思进取,在回味往日的荣华与伟大中自我陶醉,自欺欺人。

鼓楼

鼓楼在夜色里凄然发恍。

殷红的沉默!龙踵的腰身

已经缠满不相识的茑萝。

老得忘了许多;但有许多,

他永远忘不了:明朝,清朝,

如今,太阳旗挂在眼前了。

太阳旗是那么红的,就像

他龙踵的腰身。

老眼无花,

他是看过朱太祖进城的。

而眼睛却无辜地遭诅咒:

挟扬州十日的血腥渡江,

鞑子来之前已瞑然闭上

伤心的一对,至今睁不开。

“更是不比从前了!”他叹息;

则惟有装出沉默,向苍天。

《鼓楼》中以鼓楼作为历史的见证,“寄沉痛于悠闲之中”,血腥的气味和殷红的沉默构成鼓楼的无奈,诗中没有直接渲染近代南京历史的沉痛和残酷,然而却充满着沧桑与悲凉感。

夜袭(二章)

(一)

无数的触角伸向夜之边缘,

今晚的世界是我们的,

天也是属于我们的,

没有月光,不许霎眼一粒星子。

蚕子贪婪地啃着桑叶,

我们的步伐有这样的美了!

又记起两句欢喜的老话:

风高放火,月黑杀人!

(二)

没有染过血腥的手

也染上油腻了,

今夜的猎获物是

丰富得超出记忆的。

一阵鬼脸,一阵哄笑。

一阵无情的恣意;

又有欢送的乐声了:

晨光下,一阵无目标的炮火。

《夜袭》写我军将士夜袭日军,没有正面描述战斗的激烈,而是寓紧张于轻松之中,“无数的触角伸向夜之边缘,/今晚的世界是我们的,/天也是属于我们的,/没有月光,不许霎眼一粒星子。”在诗情画意中展开夜袭敌军的行动,透视出战士无畏无惧的气质。当战斗结束以后战士们“一阵鬼脸,一阵哄笑。/一阵无情的恣意;/又有欢送的乐声了:/晨光下,一阵无目标的炮火。”生动而又富有情趣,一种乐观主义精神跃然纸上。这类诗在当时现代诗歌史上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具有独特的个性。


04


他的诗歌很少是纯粹的浪漫抒情,而是结合机智、讽刺、揶揄等智性要素,以冷静和平静的心境来处理那些诗意存在。虽然他的诗缺乏热和火的力度,但也避免了当时诗坛上流行的感伤。他试图在现代生活中保持一点灵性和诗的才情,竭力寻找事物表象背后的意义,使生命具有超脱的可能。

想象

想象才情的海浪淹死几个诗囚:

昌黎玉川东野浪仙太白与长吉。

穿九万里的云层,

独往来于青冥之上。

指缝里常泻出串串玲珑的烈火,

若Vesuvius喷发时的熔岩,

(Vesuvius指苏威火山——陆耀东注)

或一湾死水之斟酌,

亦足使人跳跃的脉管静止。

……

勇敢已成为过去,

诗笔无复鲛人之泪水。

日子乃一天天地爬走,爪痕刻下:

“二十一岁,二十二岁,……”

在《想象》一诗中,他把自己比喻成“诗囚”,在诗的王国里“穿九万里的云层,/独往来于青冥之上。”他无奈于岁月的流逝裹挟着青春与美好而去,企图用诗来记录下时光的“爪痕”,然而诗是失乐园中的禁果,留给人的只是苦痛和折磨,在现代生活中,“诗笔无复鲛人之泪水”,泪水再也不能结晶为古典的珍珠。

病榻的私语

为什么你尽撩拨自己的心呢?

大夫说:诗歌,希望同失望的栈房,

同样是病人的禁果。好天良夜,

抛弃掉一些可以抛弃的东西吧!

(爸爸的白头发是七月天的星;

六十年辛苦的指望落在你肩上。

“唉,人老了!”当咳着沉重的音标,

他愿意你是他的一个克家之子。)

放下笔呀,写作徒然将你溽恼;

情爱对于穷人也是奢侈的物事。

若是你肯将伤感关入禁闭室,

便可以在院里少住半个月十天。

在《病榻的私语》中,他说“诗歌,希望同失望的栈房”,“徒然使你溽恼”,是生命的病。这正印证了德语诗人诺瓦利斯那句“生活是精神的一种疾病”,在他看来,疾病乃是最高的唯一真实的生活,只有在疾病中,我们的感觉才全然张开,才能倾听宇宙的神圣的启示,关注生命微妙的体验。程诗中“三春小病”的情结既有古典诗歌中“春愁”的积淀,又和西方浪漫主义思潮相契合。


05


在现代诗歌语言艺术上,程千帆先生的尝试尤为引人注意,他对汉语有着高度的敏感,对语言的节奏的把握达到了很高的境界。我们以他的《答孙望》为例来分析他的诗歌语言艺术。这是一首古典诗歌非常熟悉的酬和性质的诗,全诗如下:

答孙望

长因/榴火/忆红裳,

更难忘/纤指/之承筐;

人间有/千万种/风情,

溱与洧/之上,/你知道,

我/不是/鲁男子。

悲兮/悲兮/生别离!

天下事/十九/不如意。

追悔/放肆的/少年游,

仿佛/忽以三年,/不曾

马在跨/而/鞭在手。

全诗采用三音顿,每顿基本上是二字节和三字节为主,每句包括两个二字节的音顿和一个三字节的音顿或是两个三字节的音顿和一个二字节的音顿,且错综有致,没有单调重复。在每一句中,音节的长短相互交杂。第一段是忆,长音出现的次数较多,节奏较平缓;第二段是感,短音较多,节奏匆促繁乱。在叙事语调上,前三句缓慢,充满古典诗性成分;后两句简短,完全是白话口语,二者融合形成一种反讽的张力,表达诗人内心诗意的追求与现实的境遇的矛盾,从而把回忆的甘美与此在的失落融于一体。在句末押韵方面,程千帆先生更多侧重于用轻重音来代替单纯的押韵母韵,从而摆脱古诗的单一与呆板,使新诗更符合口语的习惯。程千帆先生的诗歌表达的主要是个体生命的内在体验,这种私人话语性质决定了他的诗歌中更多使用平声和轻音,从而造成一种疏淡而不凝重、朦胧而不失亲切的风格。


06


总体上来看,程先生的诗主要继承了古典诗歌的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传统,显现了一种中庸节制的审美趣味,这一点使他和20世纪30年代其他的现代派诗人区别较大,而和卞之琳的诗风相近,但他又没有走向卞诗的机巧与玲珑,仍保持着圆润与质朴。

在诗歌风格上,他与戴望舒的《我的记忆》一样都注重内心世界的微妙的律动,侧重私人化的生命感受,但戴望舒更多沉湎于自我的情绪化,通过诗意化的情境的营造来渲染情绪的氛围,从而以一己的悲欢来映衬现实炎凉,主要是因情生文;而程千帆的诗意生成主要侧重于现实的感兴,他的诗歌大部分是客体的诗意积淀与主观心灵的诗意化情绪相交融的结晶,具有咏物诗的特色,因此,他的表达策略是通过具体情境的选择来获得客观化、戏剧化效果。弥漫在戴诗中的是都市流浪者寻觅现代诗意的精神悲剧,而程诗在这方面却贫乏得多,他的诗注重揭示现代生活的矛盾和无奈,在微讽与揶揄中如佛祖“拈花而笑”。但他没有走向废名那条路,在纯粹的意识流动中悠然超然地看淡生命的喜怒哀乐,沉人传统中佛趣道风的空幻,他对现实的情与理、灵与肉的冲突和分裂兴趣更浓,此在的生存的揭示超过了形而上的思索。

真正和他的诗风相似的是林庚,他们都善于发掘人生之“路上的诗情”,都以一种空灵的心境来抒写现代人生的百态,并从中获得悠远的诗境。比较程千帆的《夜归》和林庚的《沪之雨夜》,就可看出其中的相似性:

夜归

矗天高楼,参差的

市招如雨后春笋。

“大贱卖”,都市的风涛;

倦而沉默!若闻空谷足音,

当几辆车儿,索索地,

拖着醉人走过。

时头上是片青天,

标准钟正画着条直线;

望着年红灯没有人作声,

一颗坠星正望西沉。

沪之雨夜

林庚

来在沪上的雨夜里

听街上汽车逝过

檐间的雨漏乃如高山流水

打着柄杭州的油伞出去吧

雨水湿了一片柏油路

巷中楼上有人拉南胡

是一曲似不关心的幽怨

孟姜女寻夫到长城

在这两首诗里,高楼、汽车、大街等现代都市的物象与雨后春笋、空谷足音、高山流水等古典意象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一幅现代生活的风情画。他们都以客观态度处理所见的物事,发现其中的诗意成分,而不是简单的直抒胸臆。程诗在现代都市的拼贴画中寄托着对现代文明中生命沉沦的感叹,林诗则重在表现现代人际间的冷漠与真情的丧失,二者都是以冷静的现象描写来委婉地抒发诗人内在的情思。程诗意象繁密,曲折多姿,更显凝练厚重,林诗则轻松幽婉,举重若轻,抒情性更为浓郁。

20世纪30年代的诗人们已经克服了新诗草创时期激进的反传统的态度,不再把新诗与古典诗歌截然对立,而是以积极的态度来对待古典诗歌的传统,他们从古典文学中选择那些可以重新燃烧的字,使用一些可以引起新的联想的典故,吸取古典诗论中的艺术性观念,作为新诗的诗意生成要素。他们把诗作为心灵的艺术化表现,以诗意的建构来营造精神的家园。程千帆先生的新诗创作是和20世纪30年代这股诗歌潮流相一致的,在他的笔下,虽然古典诗歌的影响时时显现,但他表现的是现代情绪和现代诗意。

程先生的新诗创作虽然不多,但他以古典诗歌的艺术观念来激活现代汉语诗歌的艺术性,并进行了有益的尝试,创作了相当多的佳作,对中国新诗的健康发展起着促进作用,不应该被历史淡忘。当我们面对后现代思潮解构一切诗意性的生存时,重读程千帆先生的新诗,对在非诗化的现代语境中如何维护“含蓄”、“意境”、“雅致”、“温润”等诗性内涵,恢复“诗”的永恒的艺术生命力将得到重要的启迪。

>诗歌赏析部分摘自鲍昌宝《论程千帆先生的新诗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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