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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靖之 | Faktura:俄国建构主义前卫艺术中的物、制作与关系

潘靖之 中国图书评论
2024-09-24


专栏

概念

作者:潘靖之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哲学学院艺术哲学系

           

【导读】 俄国建构主义前卫艺术在斯拉夫主义传统faktura的命题下提出了“物质的差异化”与“艺术创作主体性的消除”来对抗西方资本主义艺术的拜物教,并通过一种新的材料美学与关系制造与现代大众文化和社会价值建立了新的连接。

【关键词】 faktura  “意义”生产  关系制造


在诸多关于“艺术与物”的探讨中,前卫艺术对物质的关注往往被视为艺术自律与纯粹性的瓦解,继而使艺术实践指向堕落。然而,无论是格林伯格、弗雷德等现代主义集大成之辩,还是阿多诺、丹托甚或早期先锋派批评家比格尔等人的著述都难逃一个事实,那就是此番批判始终限定在图像文化范畴内,而对突破这一有限辖域的物质文化实践,且对后现代艺术流派产生深远影响的“主义”——“建构主义”(Constructivism,也译作“构成主义”)——却在上述诸论述中频频缺席,它甚至不能跻身批判的靶向行列。作为声名狼藉的政治宣传机器、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代言人的刻板印象使得建构主义自然而然地被划入“不纯粹”的艺术类型,甚至被排除在艺术之外。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建构主义前卫艺术对于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分化和发展具有重大意义,围绕该主义的一系列艺术实验(尤其是材料实验)重新评估了艺术中物质作为能量关系的发展可能,以及物质实践作为一种创造性的组织力量参与并调节文化与社会生活的功能。另一方面,正如哈尔·福斯特(Hal Foster)所指出的,该主义的艺术实践在进入西方话语体系时经历了压缩、置换和重新编码[1]241-253,其实验性的一面被极简主义修正式地加以吸收[2],生产主义的一面遭到西方体制的压制,而诸如蒙太奇和辩证法的表达却在后来的新前卫以及当代艺术实践中,以各种或多或少复杂的诠释幸存下来。所以,无论是为了还原建构主义的全貌,还是进一步探索与发掘其材料实验的影响,在讨论艺术与物质之命题时,重返建构主义这个历史前卫的“旧项目”是十分必要的。



01

建构主义的物质定位

及其文化语境


为何西方诸多理论家在捍卫(或划定)艺术边界时一再强调物性的悬搁与击溃,而俄国建构主义却以突显物质作为革新的突破口?首先,其中有着认识论和意识形态结构方面的关键区别。一方面,作为西方资产阶级文化遗产的艺术形式以手工艺为基础,以个人接受为导向,受到一种理想主义鉴赏力的支配,并为赞助人市场而服务。[1]因此,对物性的悬搁与击溃有助于巩固艺术作为个人精英主义的地位,使之与日常生活有所区别。另一方面,新的无产阶级文化将实践融入工业生产,以集体接受为导向,以唯物辩证法话语为指导,并以超越资本主义展示(架上绘画)的各种方式(蒙太奇、电影、宣传海报等)流通[1],作为对(资本主义)艺术和(共产主义)生产之间矛盾的回应,物质材料的处置无疑是解决“艺术”与“生产”之间矛盾的关键节点,也因此成为建构主义实践的重点。其次,由于不同的文化发展语境和意识形态,俄国理论家对待艺术自律有其自成一派的看法。例如,俄国生产主义理论家鲍里斯·阿瓦托夫(Boris Arvatov)认为,应当辩证地看待纯粹艺术的意义,虽然它捍卫了艺术的纯洁,但它同时表达了一种对于抽象形式和审美“自足”的迷恋。[3]阿瓦托夫进一步指出,在这种迷恋的驱使下,资产阶级艺术对于纯粹工艺水平的追求将其从人类的一般社会实践中移出,进入了功利主义之外的纯美学领域。[3]因此,西方艺术在俄国前卫眼中被视为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商品拜物教。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关系中,商品被神奇地投射到社会劳动之外,其效果是,人承担了物的具象化特征,而物承担了人的能动中介。[4]此拜物教支配着资产阶级的艺术,特别是对艺术与生产之间矛盾的回应。


所以,建构主义要克服的正是这种拜物教(即便它与立体拼贴有着关键性的相遇),它的路径是对文化的物质基础和社会决定的揭示,它的策略是按照辩证唯物主义的原则对艺术生产的基本构成要素进行分析,这些要素通常被定义为“faktura、构造与建构”(faktura, tectonics, and construction)。[5]这样的处理方式意味着建构主义从根本上重新概念化了对于物质的理解。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建构主义对文化的去拜物教反过来被西方艺术体制视为(物质)拜物教,由此,它的文化政治被否定,它的主要做法被取代,它的次要元素被高估。[1]


另一方面,应当明确的是,建构主义对物质的关注与那个时代的主要科学发明(X射线、原子、电)息息相关。建构主义认为物质材料在感官及其对人类无意识的影响方面,与其物理品质、功能和经济逻辑联系紧密。[6]在物理学方面,电磁波、电子和原子的发现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对物质和空间的看法,并使人们有可能洞见感官知觉以外更高层级的现实。在生理和心理学领域,威廉·冯特(Wilhelm Wundt)在德累斯顿的心理技术实验室,伊凡·巴甫洛夫(Ivan Pavlov)在列宁格勒的生理实验室,以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实验,拓宽了物质世界和无意识心灵之间的相互关系。[7]因此,建构主义认为与物质材料的物理性质同等重要的是它们的知觉性质,因为它们可以通过刺激观众的感官知觉来传递有意义的体验,从而能够在物性操纵层面与现代大众社会的文化和社会价值建立有意义的连接,将艺术带入生活,最终克服俄罗斯帝国陈旧的物质语言,以适应一个全新的世界。所以,要恢复建构主义的全貌,就必须对斯拉夫主义修辞下的物质认知和实践做出详细的溯源和考察。



02

faktura:俄罗斯传统下的

物质认知与方法


俄罗斯传统下的物质认知被置于faktura的命题下,涵盖了从理性的、实用的到心理知觉和审美方法的一系列广泛的材料方法。[8]108俄语单词faktura源自拉丁语facere(to make,制作),在今天的俄罗斯传统用法中,faktura指的是艺术作品的制作方式,以及(物质)材料成分起作用的方式。[9]32-59关于faktura在俄罗斯语境中的最早定义,可以追溯至1912年大卫·布尔柳克(David Burliuk)的未来主义宣言《给社会趣味一记耳光》中一篇题为faktura的文章,以及次年米哈伊尔·拉里奥诺夫(Mikhail Larionov)的《辐射主义宣言》,两人都在现代主义的框架内对faktura做了实质性的探讨。从1912年到1922年的10年,faktura的意义、重要性和功能经历了连续的波动与嬗变,可以说,对于faktura的理解从未在前卫时期稳定下来。艺术史学家玛利亚·高夫(Maria Gough)在她的文章《faktura:俄国前卫的制作》中试图为faktura的先锋实践构建一个谱系,她概括了10年间faktura发展轨迹中的5个重要时刻,重构了faktura在物质处理方面的复杂性,并从“物质性”和“主体性”两方面修正了对建构主义在物质处置方面的误读。


早期两个阶段的faktura是理论上的建构,首先是布尔柳克在先锋派宣言《给社会趣味一记耳光》中将faktura作为一种现代主义“表面”自治话语的表达。他认为当代绘画的faktura在于其表面的物质性,早期这种物质性仅仅是“附带的”,但现在它是“目的本身”。[10]106左翼批评家尼古拉·普宁(Nikolai Punin)赋予了这种物质性以更为直观的描述:“表面……[是]一种材质:绘画的,具有尺寸、体量和纹理的,它可以是流动的或坚实的,脆的或树脂质的,有弹性的、密实和沉重的,像任何其他材料一样,它寻找自己的形式。”[11]正是因为faktura基于物质实体的表现扩展了人类感官知觉的范围——不仅是视觉,还包括触觉和嗅觉,这使得faktura取代了绘画主题而成为“观众最微妙的感觉发展的基础”[10]。对faktura主义者来说,表面的高度自治意味着将绘画从再现的任务中解放出来,转而强调其自身的媒介性、自足性和自为目的性。这些特性一直以来被所谓的模仿艺术(学院派、现实主义和象征主义)所压制,其中物质的造型功能掩盖了作品的“制作”(made-ness)事实。[9]


不同于布尔柳克的faktura与模仿史之争和他对架上绘画媒介的唯一关注,艺术家和艺术理论家弗拉基米尔·马特维杰斯(Voldemars Matvejs,笔名马尔科夫)通过传统的“圣像”创作,确立了faktura特别的俄罗斯来源。他认为:“通过颜色的共鸣,材料的表达,纹理的组合(faktura),我们呼吁人们走向美、宗教和上帝……只有通过真实有形的物体的组合与镶嵌,现实世界才被引入圣像的创作中,这似乎产生了内部和外部两个世界之间的角力……”[12]94页以下在此基础上,马尔科夫发展了faktura的内涵和外延,并建设性地提出它的三个主要原则:物质的差异化(异质性),创作上的不一致性与物质逻辑的决定论。[9]马尔科夫认为,圣像在很多方面都优于架上绘画。首先,它在创作材料上的异质性提供了更加丰富的“杂音”(shum),这些材料包括金箔、宝石和宝石制品、银壳,甚至珍珠;相比之下,油画的同质化则掩盖了材料的“杂音”,使得“架上绘画的材料似乎沉入了共同的黏合材料之中”。[13]马尔科夫认为,圣像抵制了现代主义架上绘画的统一意志(尤其是格林伯格所提出的“媒介特殊性”),因此,faktura的概念不再仅仅局限于表面或是材料问题,而是强调一种差异化。高夫指出,布里乌克和马尔科夫在faktura问题上的分殊其实代表了当时知识界所谓的欧化派和斯拉夫派的争论。[9]从1912年开始,在faktura出现的同时,前卫艺术家精准地沿着这场论辩的道路分裂成两大派系。


尽管布里乌克和马尔科夫都给予了艺术作品的物质性以特权,然而,对于faktura的理解仍保有个人创作的“主体性”痕迹。faktura的第三个和第四个阶段便是通过确立一种实践上的“材料意志”来消除这种痕迹。首先是弗拉基米尔·塔特林(Vladimir Tatlin)在1914—1917年的“反浮雕”(Counter-Reliefs)前卫实践。塔特林并没有被马尔科夫的斯拉夫主义修辞所覆盖,他在毕加索的雕塑作品中找到了巴黎前卫和莫斯科前卫对材料异质性的共同诉求。返回莫斯科后,塔特林便制作了一系列浮雕作品,他称之为“绘画浮雕”、“反浮雕”和“材料选择”。无论是在结构还是手法上,都能看出巴黎前卫毕加索的雕塑构型对他的深刻影响。这些浮雕构成了塔特林将faktura重新表述为物质材料(而不仅仅是表面的物质性)的第一步,第二步是faktura的扩展,即材料与其所处的空间现在被重新定义为材料的统一体。[14]塔特林的材料实践真正实现了前卫艺术从“图像文化”向“物质文化”的转变,但在消除主体性方面仍不彻底,因其将异质性元素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又回到了主观选择的舞台上。直到十月革命结束后,艺术创作的主体性在亚历山大·罗钦科(Alexander Rodchenko)的作品《空间结构》(Spatial Constructions,图1)中才被彻底抹去。为了解决faktura的问题,罗钦科放弃了塔特林材料处理方面强调的异质性及组成性。就《空间结构》的建构而言,只有罗钦科的第一次切割是艺术家主观选择的产物(决定了第一根肋状物的形状和宽度),接下来整个悬挂结构由金属丝锚定旋转位置,将整个结构的运动方式交给了结构本身。罗钦科的实践使得材料不再仅仅“倾向于假定”某些形式,而是“材料[现在]决定了艺术家的形式”。[9]然而,罗钦科的实验室建构主义将“材料意志”发挥到了如此极端的程度,以至于很快就超出了faktura的范畴。当时以罗钦科为首围绕“实验”主题建立的“建构主义工作小组”在关于是否要将faktura纳入小组未来发展计划的问题上出现了分歧。最初,因为faktura与“表面”处置相关的起源,罗钦科认为它并不能作为一种新的概念来概括他的“材料意志”和物质逻辑决定论,所以强烈反对将其纳入小组的发展计划中。小组的宣传者阿列克谢·甘(Aleksei Gan)则认为faktura概念上的新意应该由他们自己来赋予。他以铸铁作为隐喻,将faktura的过程比作铸造厂从矿石中生产铁的方式:通过熔炼和铸模产生一种新的物质。因此,faktura被认为是在“制造物质”,而非实现原材料的自足。高夫认为,甘所提出的铸造隐喻其实违背了faktura物质逻辑决定论的原则,因为它破坏并改变了材料的原初状态。[9]因此,在工业生产过程中,faktura的新概念暗示着材料的服从而非自治。甘将一个自足的或物质原教旨主义的概念与外部的“应用”相结合,其实已经终结了faktura的先锋轨迹,从此,建构主义正式走向了生产主义,而faktura作为一种物质决定论原则(形式服从材料),则被新生的功能主义(形式服从功能)所取代。[9]这是faktura最后的转变,随后它便让位于本杰明·布赫洛(Benjamin Buchloh)所描述的“更深刻的范式变化”,也就是20世纪20年代中期以机械复制技术、集体分配与消费方式为基础的factography。

图1  亚历山大·罗钦科,《空间结构12c》,胶合板、

部分涂铝漆的开放式结构、电线,61厘米×83.7厘米×47厘米,1920年,MOMA


高夫对faktura复杂轨迹的追溯揭示了一系列从表面(物质差异)到材料(整体)、从任意到决定、从生产者到生产的转变,这些转变主要涉及两个关键方面:“物质性”与“艺术创作的主体性”。建构主义在物质性方面的重新概念化是为了在西方现代主义之外另辟蹊径,通过对材料表面异质性的强调,找寻一种适用于集体主义艺术的自律表达。对建构主义之类的前卫艺术来说,突显物性的真实目的其实是突显一种“差异性”,而这种差异的构成恰恰是非西方语境下的一种自足。建构主义消除主体性的执着则可被视作另一种克服西方现代主义个人主义的表达:作为共产主义文化的先锋,建构主义试图在其所有文化形式中克服个人对财产的占有,即克服私有财产,以寻求人性及感官的解放。只不过在物质逻辑决定论的原则下,材料意志与塑造材料在意识形态和功能方面的相互矛盾最终导致了物质决定论的自戕。



03

物质逻辑决定论的动机:

“意义”生产


在faktura的物质逻辑决定论原则上,建构主义和同时期的立体主义/拼贴有着本质的区别。它们之间的区别可以类比为高夫对塔特林和毕加索在实践方面区分的概括:高夫认为毕加索的建构是“隐喻性”(metaphoricity)的,而塔特林的建构是“索引性”(indexicality)的。[9]正如罗莎琳·克劳斯(Rosalind Krauss)和伊夫-阿兰·博瓦(Yve-Alain Bois)所主张的那样,毕加索创作立体拼贴画和建造雕塑的前提是对符号的任意性阐述,也即符号能指和所指的“无动机”关系(这是索绪尔在语言学上的发现),而反观塔特林的物质处理则属于博瓦所说的“动机的论述”。[15]这种动机表现为他处理物质材料时的“索引化”生产模式。“索引”取自美国哲学家查尔斯·桑德斯·皮尔斯(Charles Sanders Peirce)的定义,当“索引”作为符号,在符号和它的指示物之间存在着“真实的”或“物理的”联系(例如,风标是风向的索引;足迹是脚的索引)。[16]这种索引化生产模式在建构主义实验室时期达到了顶峰,在罗钦科和卡尔·罗甘森(Karl Loganson)等实验建构主义者的空间建构中,异质性原则完全消失,对物质决定论的追求始终驱动着生产过程。艺术家们同时发展了一种新的索引原则——模块化(modularity)——作为手段,以此来激励他们的构建,从而消除主观上的选择。[9]


在物质逻辑决定论的不断嬗变和发展中,faktura从物质表面的处置扩展至物理空间的结构化处理。早在1916年,俄国艺术理论家尼古拉·塔拉布金(Nikolai Tarabukin)在关于faktura的定义中就已经暗示了建构主义物象的安置及其意义导向的内在关系性:“一件艺术作品的形式源于两个基本前提:材料或媒介(颜色、声音、文字)以及结构,通过这两个前提,材料被组织成一个连贯的整体,以获得艺术逻辑与深刻的含义。……材料决定了形式,而不是相反。”[17]布赫洛认为材料被组织成连贯整体的结构既来自对系统研究的承诺,也来自艺术家引入科学性的诉求。正是这种关系的缔结,最终将现代主义范式的基本特征与苏联在加速的工业化进程中对时间和感知经验进行管控的社会主导模式联系在一起。[18]对建构主义者来说,“faktura”一词引用了基于心理感知洞察力的审美标准和源自材料属性与相应生产过程的功能标准的整合,这种整合的逻辑取代了作为传统架上绘画核心能力的单纯的笔触。[8]122-123在建构主义时期,材料在绘画中的重要性从手工艺者或艺术家的个人风格和手工灵巧性的象征转变为材料的物理和美学属性的表现。高夫总结道,在这个意义上,faktura可被视为“广义的现代主义概念,艺术是一种生产方式,而不是表达方式”[9]。由此可以看出,无论建构主义的主体性和再现理论多么有限,它始终指向了一种“意义”生产的模式,这种意义是由物质差异产生的,而物质是辩证地与社会、政治和经济等其他领域相关联的。由物质差异而生的“意义”反过来又对“物质”的理解重新进行了概念化,最具典型的代表便是利西茨基的“普鲁恩”系列(Prouns series),利西茨基称之为“从绘画到建筑的中转站”。其中实际暗含了faktura的发展轨迹:一是物质差异性的诉求,“普鲁恩”代表了从绘画向建筑转变过程中的一种新的物质性;二是物质的“索引性”,早期的“普鲁恩”被视为类建筑图纸,但它并不像建筑图纸那样具有功能性,目的是建造真正的住宅;相反,它具有索引性,充当了新世界的索引,以及革命现实的理论模型。历史学家玛吉特·罗威尔(Margit Rowell)指出,在faktura的定义中,材料被理解为媒介和生产技术:艺术家必须获得对材料的高级敏感性——一种需要智力来取代传统艺术家的工艺和手工技能的材料逻辑。[12]94ff.换言之,艺术家的根本目的是透过物质的镜头,通过组织材料和思想来组织大众的意识和心理,从而实现“意义”生产。



04

制造关系:“非物质的物质性”、

媒介性与交互性


建构主义通过材料和思想的组织对大众意识和心理进行操纵的最直接的结果是激发了一系列“关系的制造”。一方面,在faktura的命题下,物质本身就被视作一种能量关系。例如,亚历山大·维斯宁(Alexander Vesnin)认为,“事物对人类意识的心理和生理作用”是所有设计的组织基础,因此,在不破坏其有效运作的情况下,不能随意改变物体的物质和形式。[19]194铭刻在物体上的是一种“物化的能量”,它包含了潜在的心理效应和物理特性的平衡——一种共生关系,可以被设计来在材料和人之间建立可预测的联系。[19]类似地,基于物质作为能量关系的理解,利西茨基认为物体是一个不稳定的、动态的范畴,在他的作品《普鲁恩(1920—1921)》中,他非常简洁地表达了这一点:“形式与物质的关系就是质量与能量的关系。”[20]利西茨基的信念是所有物质客体(包括人)之间的相互关系从根本上说都是有活力的,其结果是通过对材料的操纵,人类的行为可以被指导和改变。[8]211-213简而言之,物质潜在的美学和感官物质性与人类心智有着特定的互惠关系。


显然,建构主义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改变主—客体关系——将第一层关系变成“理论的关系”,而将第二层关系变成马克思意义上的“人的关系”,例如,罗钦科的表现手法、利西茨基的展览策略、吉加·维尔托夫(Dziga Vertov)的电影蒙太奇,以及伊万·列奥尼多夫(Ivan Leonidov)的乌托邦计划等。[1]在罗钦科悬挂结构的连续动能中,通过气流或触摸的运动,实际上把观众卷入了一个由他自己的运动在时空连续体中形成的无尽的现象学循环。利西茨基的“普鲁恩”系列和“展示房间”(demonstration rooms)系列更是将物质与人的关系推向了极致。在建构主义对物质性的重构中,他提出了一种“非物质的物质性”(a-material materiality)。在他的“普鲁恩”系列作品中,利西茨基引入木块、锡箔、金属等物质材料作为建筑隐喻,并通过数学范式“轴测法”编排了一种操纵时空连续体的节奏,以激发公众的政治意识和对建构新世界的乐观主义。“普鲁恩”对物质的编排及其所包含的创造性生产时间都强调了人的意识作为建构主体的重要性。[21]40-47面对“普鲁恩”(图2,图3),观众不再是单纯的沉思;相反,他们需要进入这个空间去寻找轴线,与艺术家一起探索和建造这个空间。[21]利西茨基试图用轴测法排除与观众视点相关的所有因素。他希望将观者从重力和传统的观看模式中解放出来,激活观者的意识,从而颠覆整个感知系统。[21]“非物质的物质性”的概念证明了利西茨基对科学、数学和四维空间的兴趣。由此,faktura在利西茨基的设计中成为实际的和有指向性的应用,目的是带领观众走向一个新的世界,并与之建立新的联系。


图2  埃尔·利西茨基,《普鲁恩1C》,1919年,布面油画,68.0厘米×68.0厘米,马德里蒂森-博内米萨国家博物馆


图3  埃尔·利西茨基,《普鲁恩19D》,1920年或1921年,丙烯底涂料、油彩、清漆、蜡笔、彩色纸、砂纸、方格纸、硬纸板、金属漆和金属箔创作于胶合板上,97.5厘米×97.2厘米,MOMA


对感知、体验和时空操纵的关注体现的正是物质的非物质方面,依循“普鲁恩”创作思路建构的“展示房间”系列,进一步发展了这一理念。利西茨基将“展示房间”描述为超越物理体验的非物质化的想象空间,但仍然是可被设计的真实空间。利西茨基的第一个展示房间是于1923年在柏林设计的《普鲁恩房间》(Proun Room)。这是一个没有方向的真空世界,任何一点都可作为产生结构的方向,这种拓扑空间因此消除了所有可能的参考。1926年,在相同空间概念的延续下,利西茨基又相继为德国德累斯顿国际艺术展设计了《建构主义艺术房间》(Raum für konstruktive Kunst),为德国汉诺威州立博物馆设计了《抽象橱柜》(Abstraktes Kabinett)。这两个展览实践成为利西茨基材料实验的最发达阶段,也代表了对其“非物质的物质性”概念进行阐释的高潮,建立了一种材料、空间与观众在关系上的共构。

在《建构主义艺术房间》和《抽象橱柜》中,利西茨基的策略是用背景的视觉多样性代替“普鲁恩”画作在空间转化中被抑制的拓扑变换。墙壁在这里是“光学背景”,而不是承重对象或是艺术作品的载体。所有的墙面都被安置了均匀间隔的板条,一面漆成白色,另一面漆成黑色。随着观者的移动,墙壁呈现出从白色到灰色再到黑色的光学波动,意在引导观者探寻他的移动与空间的光学动态之间的联系。颜色的变化对应了观众深度感知的变化,即黑色远离观众,白色向他们前进,灰色占据中间地带。[22]由于所有墙壁的光学序列都是不同的,空间似乎产生了一种令人“眩晕”的迷失感。反观“普鲁恩”画作,观者只能根据正交轴线和坐标轴的变换在脑海中构建某种模糊的运动,而现在,这是一种在空间中进行感官训练的物理体验。正如碧翠丝·诺比斯(Beatrix Nobis)所指出的那样,这堵墙位于光学事实展示和材料美学呈现的连接处,它具有“教育和信息功能”——一种物质和非物质之间的相互作用。[23]此外,鉴于观众的参与是产生“普鲁恩”核心美学“可逆性”的重要因素,利西茨基在展厅中选择了可以被滑动的金属网格来覆盖部分画作,以鼓励观众探索和发现作品本身与作品和空间之间的关系。在空间布展的具体实施上,利西茨基强调他的作品“普鲁恩”不是绘画,而是应该水平存储的“文件”。博瓦认为,这种从垂直到水平的转变实际上是物体和观察者之间关系的图像模式(pictorial mode)的反转。[24]因此,观众与艺术品之间的关系不再是“观看”(seeing),而是“制作”(making)。[25]

除了光学序列的变幻和图像模式的颠覆,汉诺威《抽象橱柜》最重要的创新是用超薄钢带取代了德累斯顿均匀间隔的70毫米宽的木板条。利西茨基使用的是当时的一种创新材料——不锈钢(Nirosta),他在边缘将钢板翻转,以一种明确的非功能性的方式否定了它作为覆板和建筑材料的功能。在《抽象橱柜》中,不锈钢不再是一种真正的实用建筑材料,而是一种触觉和光学的动态装置。在正面视角中,不锈钢薄如刀刃般的质地体现了材料的硬度和锐度,超薄的边缘和狭窄的波段间距使得前立面和侧立面都不能被清楚地区分为稳定的图形,观看者的眼睛会不受控制地在它们之间不断切换,墙面因此“溶解”在一片电光闪烁之中。由此,德累斯顿和汉诺威两个“展示房间”通过所选材料在中介感知和体验方面的差异带来了不同的体验。

利西茨基对“非物质的物质性”的演绎充实了材料、空间与动态感知之间的交互关系,并提出了一种材料策略,即通过建筑的触觉手段(物质)来实现现代电影和光学(非物质)的效果。[8]137德累斯顿和汉诺威两处的展览设计均强调了材料的内在媒介性,即与人类感官沟通的能力。展览的faktura(颜色、光和表面散发出的能量)刺激了观者的运动,并产生了强烈的、具有互动性的感官体验,旨在通过让观者反思现代世界来激活他们的智识。[26]在这里,触觉和视觉不再对立,人们不仅在思想上而且在行动上参与到有效的物质干预当中。利西茨基的创作理念包括展览策略是对当时革命情境中“受众关系危机”的一种回应,他将工业化和媒介主导的城市感官体验转化为建筑原型,不是为了通过不稳定和易变的物质环境制造混乱,而是为了在观众和新材料、新功能与新世界之间“制造”新的关系。


05

结语


20世纪初的建构主义前卫在faktura的命题下围绕物质(材料)的实践提供了一系列先锋的实验范式,从突出“材料意志”的材料美学到材料、感知与智识之间“关系的制造”,从俄国前卫的现代主义立场到现实主义和功利主义美学的逐步过渡。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线性发展过程,它有着俄国前卫自身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以及殊异于西方中心主义的物质认知与方法。建构主义对物质性的重新评估,在faktura命题下将材料视为媒介和生产技术的处理方法,以及对与新的城市大众及其文化需求的关系的重新定义使得建构主义在理论和实践上得以多元发展,它在将终结美学作为应对现代主义危机的同时,也在同样的思想运动中提出了它基于符号学的理解——把文化理解为“意义”生产的实践。[1]尽管关于建构主义的争议和误读一直都在,但至少对文化左派来说它仍然十分重要。除了建构主义实验范式下的许多值得借鉴的技术和理论模型(例如,摄影蒙太奇、factography,以及作为生产者的本雅明式艺术家)之外,更重要的是其作为现代主义的典范地位,它在社会和政治变革中的积极介入,以及对文化在这些领域的有效性的坚持。[1]


遗憾的是,建构主义的弊病在于它在艺术与工业生产、文化与政治革命之间建立了联系而不是类比,正如鲍里斯·格罗伊斯所指出的,“它和国家在同一领域运作”[27],这使得它必须得到控制——被抑制或被吸收。因此,西方的制度要么对生产主义建构主义进行重新编码以适应资本主义模式,要么对实验建构主义进行修正以适应美学范畴。[1]然而,即便这些主义受到制度上的限制,但它们在美学上仍专注于非功利的建构。对当代艺术来说,建构主义的遗产在阐释和效用上仍然有着超前的适用性和预测性,它在faktura命题下对艺术创作过程和体验的强调,对意义的生产以及对观者、材料和空间共构关系的演绎,值得我们不断地复归、考察与借鉴。


注释:

[1]FOSTER,HAL,Some Uses and Abuses of Russian Constructivism,in Richard Andrews and Milena Kalinovska ed.,Art into Life:Russian Constructivism,1914—1932,New York:Rizzoli,1990.

[2]这种吸收被罗莎琳·克劳斯表述为“把关系从作品中剥离出来,使它们成为空间、光线和观众视野的功能”,参见KRAUSS,ROSALIND,The Cultural Logic of the Late Capitalist Museum,October,Vol.54,Autumn,1990,pp.3-17.

[3]ARVATOV,BORIS and AVAGYAN,SHUSHAN,Art and Production,ed.,John Roberts and Alexei Penzin,Pluto Press,2017,https://doi.org/10.2307/j.ctt1trkjj3.

[4]MARX,KARL,Economic and Philosophic Manuscripts of 1844,trans.Martin Milligan,Dover Books on Western Philosophy,New York:Dover Publications,2007,pp.101-103.

[5]GAN,ALEKSEI,Konstruktivizm,Russia:Tverskoe izd-vo,1922,p.65.

[6]HENDERSON,LINDA DALRYMPLE,Duchamp in Context-Science and Technology in the Large Glass and Related Works,Princeton,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8,p.203.

[7]VÖHRINGER,MARGARETE,Avantgarde und Psychotechnik:Wissenschaft Kunst und Technik der Wahrnehmungsexperimente in der frühen Sowjetunion,Göttingen:Wallstein Verlag,2007,pp.35-50.

[8]LÖSCHKE,SANDRA KARINA,Materiality and mediality:display strategies in Weimar exhibition environments(1923—1930),PhD diss.,UNSW Sydney,2014.

[9]GOUGH,MARIA,Faktura:The Making of the Russian Avant-Garde,in RES:Journal of Anthropology and Aesthetics,1999(36).

[10]BURLIUK,NIKOLAI,Faktura,in Poshchechina obshchestvennomu vkusu,Moscow:G.L.Kuz’min and S.D.Dolinskii,1912.

[11]PUNIN,NIKOLAI,Tatlin(Against Cubism),Petrograd:IZO Narkompros,1921,excerpt trans.in Zhadowa(see note 7),p.391.

[12]ROWELL,MARGIT,Vladimir Tatlin:Form/Faktura,in October,Winter 1978(7).

[13]MARKOV,VLADIMIR[Voldemārs Matvejs],Printsipy tvorchestva v plasticheskikh iskusstvakh:Faktura,St.Petersburg:Soiuz Molodezhi,1914,p.54.

[14]TATLIN,VLADIMIR,1921年在莫斯科艺术文化研究所(INKhUK)的一次会议上,quoted in Selim Khan-Magomedov,INKhUK i rannii konstruktivizm,Moscow:Architectura,1994,p.210.

[15]See BOIS,YVE-ALAIN,The Semiology of Cubism,and Rosalind Krauss,The Motivation of the Sign,in Picasso and Braque:A Symposium,ed.,Lynn Zelevansky,New York:Museum of Modern Art,1992,pp.169-195,261-286.

[16]See PEIRCE,C.S.,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eirce,8 Vols.,ed.Charles Hartshorne and Paul Weis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1—1958,Vol.2,1932,pp.159-165,170-172.See also KRAUSS,ROSALIND,Notes on the Index:Part 1,and,Notes on the Index:Part 2,in The Originality of the Avant-Garde and Other Modernist Myths,Cambridge:MIT Press,1985,pp.195-219.

[17]TARABUKIN,NIKOLAI,Le dernier tableau,Paris,Editions Le Champ Libre,1972,p.102,cited in Rowell,p.91.

[18]BUCHLOH,BENJAMIN H.D.,From Faktura to Factography,October,1984(30),pp.83-119.

[19]RAILING,PATRICIA,The Idea of Construction as the Creative Principle in Russian Avant-Garde Art,in Leonardo 28,1995(3).

[20]LISSITZKY-KÜPPERS,S.and LISSITZKY,J.,Proun und Wolkenbügel Schriften,Briefe,Dokumente,Dresden:VEB Verlag der Kunst,1977,pp.28-29.

[21]潘靖之.几何抽象与革命:利西茨基与俄国先锋派艺术中时空模型的重构[J].当代美术家,2023(3).

[22]LISSITZKY EL,New Russian Art,in Studio International,(904)176,1968,p.148.

[23]NOBIS,BEATRIX,Das Abstrakte Kabinett in Hannover und andere Demonstra-

tionsräume El Lissitzky’s,in El Lissitzky 1890—1941,exhibition catalogue,ed.Norbert Nobis,Frankfurt am Main:Verlag Ullstein,1988,p.222.

[24]BOIS,YVE-ALAIN,From-∞ to+∞ Axonometry,or Lissitzky’s mathematical paradigm,in Municipal Van Abbemuseum ed.,El Lissitzky,1890—1941:Architect,Painter,Photographer,Typographer,Eindhoven:Municipal Van Abbemuseum;London:Thames and Hudson distributor,1990,pp.27-33.

[25]Leo Steinberg注意到Robert Rauschenberg的“平台”绘画“不再是对自然的视觉体验的模拟,而是对操作过程的模拟”。简而言之,“平台的水平方向与‘制作’有关,正如文艺复兴时期绘画平面的垂直方向与‘观看’有关”。同注[24]。

[26]LÖSCHKE,SANDRA KARINA,Crafting relations:Aspects of materiality and interactivity in exhibition environments,in Craft+Design Enquiry,DOI:10.22459/CDE.04.2012.05.

[27]GROYS,BORIS,The Total Art of Stalinism:Avant-garde,Aesthetic Dictatorship,and Beyond,trans.Charles Rougle,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pp.18-19.


原刊于《中国图书评论》2024年03期。
本文系未编排稿,成稿请查阅本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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