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辱、暴力、反抗，身体在对什么说话？
我们真的不太会用自己的身体了吗？越来越多的技术之下，答案好像“是的”。我们透过屏幕“云”一切，欣赏别人吃饭就可以满足，欣赏别人的抱怨可以放大自己的宣泄，欣赏别人恋爱比自己恋爱还轻松愉快。
这是一个间接化的、身体缺失的时代——直到偶尔，我们把自己安放到另一个空间，感受到真切的知觉的变化——身体，好像回来了。我们意识到它是存在的，“我”是存在的。
“军械库（Arsenale）空间很大，天花板很高，非常冷。我每天在里面工作，从早上到深夜，直到被保安赶出来。”Isaac庄伟在威尼斯待了将近一个月。“我把自己包裹起来，一顶贝壳一样的帽子、一条大围巾和一件巨大的冬季夹克，全套装备。但实际上外面阳光明媚，天空从早到晚都在改变颜色。”这是威尼斯给他留下的身体经验。
庄伟于2024年威尼斯视艺双年展现场。摄影：Rachel Jiam。图片由艺术家及刺点画廊提供。
回忆起来，Isaac还是喜欢在那里。尤其是，除了亲眼看着自己在威尼斯双年展的“独占空间”一步步完整，他还在现场和来自欧洲的亚洲舞者一起完成了《反向跌倒》(Falling Reversly) 的身体表演部分——这是Isaac的作品首次在威尼斯双年展展出。我们看见久违的，被放大的身体流动。
《反向跌倒》由一组几乎垂直于天花板与地板之间的视频装置和现场表演组成。七个巨大的屏幕有一种不可阻挡的征服性，视频中的身体也一样强烈：舞者们“跌倒”的动作被刻意“倒带”，让人怀疑这是真实的还是剪辑的技巧？集体的身体运动，彰显为一种团结，有时又像相互抵抗。观众穿梭在屏幕之间，驻足凝视的时候，接收到一种邀请——感受迎面而来的张力。作品的公共性，由身体的流动生成。
庄伟，《反向跌倒》（Falling Reversely ），2021，现场表演。德国外交部委托表演作品。表演者：庄伟、Ichi Go、Hoyoung Im、Ryota Maeda、Vasundhara Srivastava、Dan Su。© 庄伟。摄影：掛札篤。图片由艺术家及刺点画廊提供。
2021年11月的一个晚上，一小群策展人、艺术家和朋友们聚集在柏林联邦外交部的顶层，俯瞰亚历山大广场，观看Isaac和来自柏林的亚洲舞者的表演：推倒、跌落，反复跌在坚硬的混凝土地板上。在编舞和即兴表演之间展示“跌倒”，这是《反向跌倒》第一次亮相。
如何应对跌倒？是否有防御的可能，至少尝试减轻身体的疼痛？
如何面对同伴的跌落？你渴望得到他的帮助吗？
庄伟，《反向跌倒》（Falling Reversely ），2021，现场表演。德国外交部委托表演作品。表演者：庄伟、Ichi Go、Hoyoung Im、Ryota Maeda、Vasundhara Srivastava、Dan Su。© 庄伟。摄影：掛札篤。图片由艺术家及刺点画廊提供。
当晚是外交部“AArtist in Residence”计划的一部分：项目邀请Isaac把外交部的顶层空间用作工作室，驻留三个月。在驻地工作室的墙上有一张照片，拍摄于2015年、Isaac搬到柏林那一年——他在街上被一个陌生人用玻璃瓶袭击后的脸。
“我跌倒在地上，有些人来帮我，有些人慢慢离开。我左耳听不见，感受不到半边脸。我叫了救护车。”他回忆那时的情景，“警察来了之后检查了很多东西，最后我拿到一张‘证书（certificate）’，证明我是一个受害人。”
“你还留着那张纸吗？”
“应该还在，上面有一个编号。”
当他回到家拍下照片，想看看自己的伤时，他发现，照片放大，里面好像藏了一个emoji笑脸。他把它做成了一幅作品。与此同时，《反向跌倒》最初的议题清晰起来——它涉及针对亚洲社区以及酷儿群体的暴力，尤其在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之后。
庄伟，《Falling Reversely – Reenactment 2》，2022，收藏级喷墨打印，110 x 87.82厘米，版本：5+2AP。图片由艺术家及刺点画廊提供。
身体的记忆，也许是最深刻的记忆。“是对我们最有影响力的记忆之一（Body memories are often the most impactful memories we have）。”Isaac说。
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的一句话可以挪用在这里：“世界的问题，可以从身体开始。”Isaac试图让问题显影：放大身体的记忆，审视身体的脆弱。脆弱背后是社会制度和历史创伤中固有的暴力。
“有时我感到无能为力，比如为什么酷儿、女性、亚洲人或者黑人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说，我们对这一切感到恼火，但有时候，一些事情变成‘没有什么可以改变’‘哦，你应该预料到这一点’。所有东西都已经存在了，仿佛永远存在，所以我们看不到它，不谈论它。”Isaac说，“但当一些事件发生时，像疫情，它会带出这些东西，并且将其展示出来。”
艺术语言和形式，表演媒介、视频媒介、不同材料的媒介，可以创造一个不可能场景， 他用“反向的跌倒”——这种看上去不可能的倒带，作为对暴力的抵抗。现在回想起那一次“袭击”的创伤，才意识到Isaac花了九年的时间来处理，并通过艺术作品的形式，从另一端走了出来。根植于对于身体的理解，带着以身体作为容器所遭受的经历，他邀请我们一起找回感知，体验痛苦。
然后是思考如何在威尼斯的大空间里放进这个作品。“我和策展人阿德里亚诺·佩德罗萨（Adriano Pedrosa）讨论了很多，比如暴力攻击是如何发生的，有时发生在角落，发生得很快，那么，现场的屏幕构成了‘通道’，观众可以四处走动，遇见‘出乎意料’：一些屏幕原来是暗的，突然亮起来。”
Photo by Atsushi Kakefuda/ Falling Reversely (2021/2024) by Isaac Chong Wai. Courtesy of Blindspot Gallery and Zilberman.
“作品做了出来，它就是一个个体。观众怎样去讨论和理解，由他们自己决定。这也是作品有力量的原因，因为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语境、不同的人那里，会有不同的东西。”世界在某些地方失去了控制，艺术除了作为艺术，似乎并不能对解决现实问题起到实质作用，但行为已经发生，在时间和物理层面都会留下痕迹。
人类容易过分相信自己的头脑（思维），可是思维源于经验，是虚幻的；身体是真实的，身体的感受其实比思维可靠。相信感受，包括痛苦和挣扎，不那么轻易地被“头脑”带走，也许狂妄的我们才会知道如何与世界相处。
偌大的军械库，失掉熙熙攘攘的人群之后，在身体的相遇面前，突然生出一种谦虚的爱意。
Photo by Atsushi Kakefuda/ Falling Reversely (2021/2024) by Isaac Chong Wai. Courtesy of Blindspot Gallery and Zilberman.
“我喜欢身体与空间、时间之间的关系。”Isaac说，“不仅如此，还有强加给身体的东西，比如说——社会系统。这就是为什么，你会经常看到我作品里集体性的身体（collective body）。”
集体身体，换一种表达，是他想要呈现身体的“关系”。即使在这样一个间接化的、身体缺失的时代，个体正在封闭，“关系”正在失色。
Photo by Atsushi Kakefuda/ Falling Reversely (2021/2024) by Isaac Chong Wai. Courtesy of Blindspot Gallery and Zilberman.
Isaac努力把“我们”和阻挡在“头脑”之外的世界重新连接，这是一条抵抗之路，并不让人产生愉悦，但这是艺术家的本能。常年生活在柏林，他的作品或许显得严肃；就像他曾在采访中说:“柏林的忧郁、纪念和忏悔深深感染了我。”的确，尽管这座城市拥有举世闻名的俱乐部文化，但它也是一个让人反省和思考得更多的地方。
这里不是原乡，却是身体成长的土壤。在柏林之前，他生活在香港。香港岛，被海所包围，Isaac觉得处理很多问题也是如此。比如人与人之间的陌生关系，身体与身体之间如此接近，没有空间的同时，又感觉所有人很远，甚至每个人有很多时候是在想“怎样做身体不会碰到”。
Photo by Atsushi Kakefuda/ Falling Reversely (2021/2024) by Isaac Chong Wai. Courtesy of Blindspot Gallery and Zilberman.
2012年，Isaac从香港浸会大学毕业，前往德国魏玛。魏玛有很多历史性的空间，Isaac好奇这里是如何塑造我们的身体，以及身体对空间的感知的。刚到这里，Isaac就创作了一件小作品（2013年），背后的故事像一篇短小说：
小小的魏玛城，他在社交软件上遇到的可以约会的对象永远是同样九个人。有一天，他终于遇见了一个新来的旅行者。他们决定约会。
旅行者说：“我想去布痕瓦尔德。”
Isaac说：“啊，那地方的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纪念地。”实际上它是纳粹集中营，当时，许多同性恋者在那里遭遇杀害。
他们去到那里，Isaac问旅行者：“我可以吻你一下吗？”
旅行者说：“为什么不？”
Isaac亲了一下，说：“过去人们不能在这里亲吻，你会被逮捕。”
© Riccardo Banfi/ Falling Reversely (2021/2024) by Isaac Chong Wai. Courtesy of Blindspot Gallery and Zilberman.
后来，Isaac邀请旅行者写一写这段经历。
旅行者提起一棵橡树。艾特斯伯格森林里，歌德散步沉思时徘徊流连的一棵橡树，在这棵树下他完成了《浪游者夜歌》，后来这棵树被圈进了布痕瓦尔德集中营。
旅行者说：“我刚刚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感受到了人的溫暖。”
地平线被一片乌云带走，那个空间变成指向记忆边缘的河流，流淌回身体。
Photo by Atsushi Kakefuda/ Falling Reversely (2021/2024) by Isaac Chong Wai. Courtesy of Blindspot Gallery and Zilberman.
后来，Isaac从魏玛去往柏林，把魏玛一所监狱花园里的栅栏剪走，做成了一条船。一艘象征着“把我带走”“让身体逃离”的船，体现自由，也体现这种自由的不可能。他把船放在监狱最高处——一个小教堂里。接着，他拖上这条船，在魏玛城漫步。
我想起弗朗⻄斯·阿利斯标志性的“身体介入”方式——行走：在身后拉着一只带轮子的磁力狗穿越市中心，街上越来越多的铁片被卡住；或者将一块冰推过城市，直到它融化，留下一道蒸发的水迹。带有寓言气质的身体与行动，凝练克制的表演，让诗意很政治，让政治很偶然。
© Riccardo Banfi/ Falling Reversely (2021/2024) by Isaac Chong Wai. Courtesy of Blindspot Gallery and Zilberman.
接下去的一年，柏林，Isaac做了《未来之声》(One Sound of the Futures, 2016)，一座“活雕塑”，在中国香港、韩国光州和中国武汉三个不同城市，一共约250名表演者参与。这应该是他作品里最大规模的“集体身体”——站立成矩阵，每个人之间间隔2米，同时在三个地点，发出未来的声音——想象自己和个人的未来。
二十多年前，弗朗⻄斯·阿利斯也曾在沙漠召集500名秘鲁志愿者，拿着铲子移动一座巨大的沙丘。那是一个迫切需要回应的时刻：当时秘鲁的社会环境相当复杂，利马陷入混乱，街头冲突不断，局势令人不安。没有人能辨别沙丘是否真的被移动，但它的确在说，能被发现的最微小变化，也是通过最大规模的努力才能得以实现的。真正的意义在于涟漪。
同一年，Isaac开始了《跌倒练习》（Falling Exercise）及 《Help! Help? Help.》两组录像作品。今天熟悉的“跌倒、站起，支撑、对抗”的身体表演，在这两组集体行为中已⻅雏形。Isaac开始更系统地运用“身体”。
庄伟，《反向跌倒》（Falling Reversely），2021/2024，录像装置。录像截图：庄伟、Julia Geiß、Lana Immelman。© 庄伟。图片由艺术家及刺点画廊提供。
而作为观众，一次次观看这些身体的出场时，每一回产生涟漪，像是梅洛-庞蒂的叙述一次次逼真。“当我凝望那蔚蓝的天空，我并不是作为一个世界之外的观察者。我投入其中，我沉浸在那份神秘之中……”
感受外界的力作用于身体，它提醒——在一切“间接化”的时代，我与世界实际上有所关联。若要从空虚中逃离，我们最终要让身体重新出场，通过它与世界扎实互动，让肌肤与毛孔，肌肉与骨骼共情于人类的快感、失落、痛苦、挣扎。只有随着天空逐渐接近，我们才能被无尽的蓝所浸透。
© Riccardo Banfi/ Falling Reversely (2021/2024) by Isaac Chong Wai. Courtesy of Blindspot Gallery and Zilberman.
关于艺术家
Isaac Chong Wai 庄伟，出生于1990年，是一位柏林-中国香港艺术家，利用表演、视频、装置、摄影和绘画作为媒介，研究当代全球现象。他的作品将人类互动中的情感、紧张和记忆转化为表演性、物质性的、身临其境的体验。他的作品被众多著名机构收藏，包括柏林的汉堡火车站-当代国家美术馆（Hamburger Bahnhof – Nationalgalerie der Gegenwart）、卡蒂斯特（Kadist，巴黎、旧金山）、香港伯格收藏（Burger Collection）。2024年受邀参与第60届威尼斯双年展，作品曾在第22届巴西视频双年展（Biennale of Videobrasil，圣保罗）以及汉堡火车站-当代国家美术馆、波恩联邦艺术厅（Bundeskunsthalle Bonn），首尔MMCA、鹿特丹IFFR、台北当代艺术馆、香港M+等地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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