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任公 先生
编者按：本文为梁任公先生于1921年12月20日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平民教育社的公开讲演记录。演讲时间仅在“五四运动”后两年，任公专门在第三部分加以分析评论，至今读来仍不失高明判断，故贴出此文供人们在“五四运动”纪念日思考、评判之用。另外，全文中的断句形式依照《饮冰室文集》中该文的断句方式而来，多数用的是句号。编者时间有限，无法将它们一一改订为现代标点符号，另有少量字词错漏，但不影响大意，请读者阅读时凭语感一并自行分辨。
今日承平民教育社委托。有机会和诸君交换意见。不胜欣幸。所标讲题。当先加解释。我所要说的并非泛论外交内政问题。我的意思是国民运动的方向。应该在外交呀。还是在内政呢?
我讲演之前。还有对于平民教育社的一点意见。平民教育应该怎样教育法呢？我想不外两种：(一)从私的生活方面说。要教育他们学做现代的人。(二)从公的生活方面说。要教育他们学做共和国的国民。两种是不能偏废的。但无论从事于那一种。都不是用上讲堂背讲义的方法所能有效。最要紧是常常实地练习。譬如欲教成一个电车运转手。自然非拿电车给他练习驾驶不可。想要教成多数人会做共和国国民。非常常造出些机会。叫他们养成政治上协同动作之观念及技能不可。我所以极力提倡国民运动。就是此意。
(一)国民运动之意义及价值。
(二)中国是否曾有国民运动?
(三)“五四”之外交的国民运动。 （四)今后国民运动之方向。外交欤?内政欤?
(五)内政的国民运动之重要条件。
(六)现在国民运动应拿什么为主题?
(七)“我”自己应做的事。
一、国民运动之意义及价值
近来社会上稍为时髦一点的人都喜欢用新名词。却是许多好名词。都被他们活活用坏了。即如“运动”这个字。在中国一般人说起来都觉得他含有夤缘诡秘可厌可鄙的观念。其实这个字是从英语Movement译来。Movement的本训。何尝有一毫像中国人所说呢?我如今先要把运动这个字下一个正当的解释。好像把一锅水墩到沸度。水中种种质点。都在满锅里运动起来。现出变化作用。又像在化学室中。将几种原素放在一个玻璃瓶内。他们便运动起来。分析化合。忙个不了。这种物理学上运动状态。很可以借来做人类社会运动。解释社会是个有机体。凡有机体的生活。都是以构成他本身之分子的运动为养命之源。倘若“构成分子”运动停息。那有机体便活不成了。例如人体中无数细胞。刹那刹那在那里运动。周而复始。这算是经常运动。若忽然疾病来侵。便于经常运动之外。更起一种非常运动。体中健全的细胞。便一齐着急。对于那些陈腐毒害的霉菌。施行攻击或防卫。人类所以能保健却病。都是赖此。倘若有一个人。平时那血管运行。恹恹无力。遇着疾病。体中健全细胞躲起懒来。害起怕来。不肯或不敢和那些病菌对抗。这个人我敢说他不到几天便要死了。国家的构成分子——国民和人体的构成分子——细胞正是一样。国民当国家安宁的时候。要有继续不断的经常运动。然后政治上病的分子不至发生；国民当国家艰危的时候。要有急起直追的非常运动。然后内部发生或外部袭来之政治上病的状态。可以减轻或消灭。若是国民都躲懒都害怕。运动力停滞或止息。那么。这国家或是犯着一个险症。暴病而亡。或是害了痨伤。捱些时也断送性命。这是万无可逃的事理。这样说来。国民运动意义之重大。可以想见了。
一部西洋史。一言以蔽之。就是国民运动史。希腊市府国家的市民Citizen。对于全市——即国家大大小小的事。人人都有权管。人人都爱管。所以古代文明的源泉。都从那几个斗大小城酝酿出来。罗马人的国民运动。更是好看。他们有一回最有趣的事。那平民和贵族对抗。忽然全体都跑往离罗马城外十三里的小丘上去了。历史上有名的叫做“退出国都”之役。贵族平时虽然是趾高气扬。碰着这种运动。也不得不低头了。因为统治阶级权力虽大。离却被治阶级却也活不成。强者能够制弱者死命的只有一件。弱者能够制强者死命的倒有几十件哩!只要弱者能有团结的运动。至弱便变成至强。罗马平民拿出他“看家本事”唱过这出有声有色的活戏。此后二千多年欧洲政治舞台。演的都是这一套。自从近世之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经过法国大革命。直至现代之劳工同盟。戏本虽日日翻新。精神却是从一个源泉里导引出来。我们读西洋史。真是越读越有趣。处处峰回路转。时时柳暗花明。只看见他们国家里头的细胞。好像“无事忙”一般。在那里运动个不休。除宗教学术文艺上种种运动不计外。专就政治上说。那关于全部的。例如人权宣言运动。殖民地独立运动。民族建国运动。普通选举运动。社会主义运动……等等。那关于局部的。例如放奴运动。妇女参政权运动。禁酒运动……等等。看他们闹真闹得起劲。真运动得兴高采烈。淋漓尽致。拿我们中国人眼光看来。真是莫名其妙。只好说是“哕唣…捣乱…多管闲事…干吗”。好像那些方领矩步的老先生们。看着你们学生赛打球。两边成群结党。个个打得满身臭汗。究竟所为何来?殊不知。你们每日或隔日打一次球。便是身体保健的绝妙法门。比吃人参鹿茸还强几倍。他们哕哕唣唣爱管闲事。大至全人类的人权也要管。小至一家里头买个丫头用用也要管。一个人爱吃两口酒也要管。说声管。便大吹大擂的纠合千千万万人管起来。他们闹这种顽意。好像闹上了瘾。一天不闹。便一天不好过。哈哈。他们真是疯子吗?国家的发展。全人类的进化。都是从这一个根子来哩。我老实告诉诸君说罢。我们若不承认中华民国。——不承认生今之世要适用共和政治。那便无话可说。如其不然。便要知道共和政治的土台。全在国民。非国民经过一番大觉悟大努力。这种政治万万不会发生；非继续的觉悟努力。这种政治万万不会维持。倘若国民不愿意管政治。或是不能够管政治。或是不会管政治。那么。这种国民只好像牛马一般。套上个笼头听人处分。碰着个把圣君贤相。大家便过几年安逸日子。碰着那强暴残忍的人压在上头。只好随他爱抢便抢爱杀便杀。凭你把国体政体的名目换几十趟招牌。结果还是一样。你若想取得自由市民的资格。可是海枯石烂。不会有这回事哩。怎么才算愿意管政治呢?是要靠国民运动来表示这意志。怎么才能够管政治呢?是要靠国民运动来争得这权利。怎么才会管政治呢?是要靠国民运动来练习这技能。简单说一句。国民运动便是共和政治唯一的生命。没有运动。便没有生命了。
欧美的国民运动。大概可分两种：(一)法定的。(二)特别的。法定的是选举运动。大总统若干年满任。国会及地方议会若干年改选。每到这时候。嗳哟。可了不得。全国人都像热锅上蚂蚁。动得个“不亦乐乎”。那些政党首领。日日从早到晚十几点钟的演说。或在公共会场。或是露天。到处人山人海。在这个市讲完。呜呜的搭火车飞跑到那个市。火车里头聚得一群人也要演说。车站上停得十分八分钟也要演说。那讨论问题的小册子。便像雪片一般飞满全国。那些主张都写着旗子。拿军乐队夹着游行。便像南洋烟草公司卖告白一般。全国人民。除非闭着眼。眼一张看见的便是政治问题。除非塞着耳。耳一开。听见的便是政治问题。他们每隔一两年。便做一趟这种法定的运动。好像乡村里定期迎神赛会。连七八十岁老太婆五六岁小孩子。都趁热闹大忙特忙起来。他们平时像一锅水保住平均的温度。一到选举时。更涨到沸度。他们闹惯了也忘了形。不知是责任呀还是兴味。依我看来。他们这样的政治运动。简直和赛球赛马赛舢板的运动同一性质。真是无事忙忙到举国若狂了。
什么是特别运动？大抵拿来要求某种应得而未得的权利。来处分某种应解决而未解决的问题。这些事在选举运动时虽亦常常提出。但未必都能成为选举竞争的目标。未必都能成为国会中讨论的主题。他们于是乎由一特种阶级——或一特种团体结合起来。举行种种方式的运动。把他们所要求所主张抬出来。唤起一般人注意而促反对者之警省。他们在平时——或法定选举时已经为不断的努力。遇有机会。更临时做刺激的运动。例如印度人乘英太子往游。便大大的做一回反欢迎的运动。劳工阶级每年五月一日。便大大的做一回国际纪念节的运动。这些运动多行一次。那主义的旗帜便加增一度的鲜明。运动来运动去。从前的空想。渐渐的都变成事实了。
这种运动。在人类政治生活上有什么意义呢?依我想。最重要的有三件：
第一，使多数人懂得政治是怎么一回事。懂得什么叫做政治问题。一般人的通患。莫过于脑筋里没有问题。无论在政治上在学问上在道德上。凡不用心思的人。总不会发生问题。件件事都觉得“照例如此…不成问题”。那么全个社会都僵冷。都钉住。再不会改进了。运动的最大作用。是把各种问题大锣大鼓的抬出来放在公众面前。聒噪得大家耳根不得清净。初时那些浑浑沌沌什么事都回答个“不成问题”的人。你向他聒噪得几次。他脑筋里也渐渐成了问题了。例如我好贪几杯。觉得吃酒不成问题。倘使我住在美国。听他们戒酒会中人种种科学的解剖说法。许不免我脑中也成了问题。凡一个问题经过一度群众运动之后。那问题自然会成为“通俗化”。例如美国从前曾经拿用金用银问题来做两党竞争选举的目标。难道美国市民个个都是经济学博士吗?自然大多数人对于这问题不惟不管而且不懂。但当那运动正剧的时候。差不多连扫街夫连灶下婢开口便是金银本位的利害了。所以国民运动的作用。第一步。是把向来不成问题的事项渐渐都变成了问题。第二步。是把向来少数人注意了解的问题。叫多数人都注意都了解。这便是政治知识普及国民的唯一捷径。
第二。使多数人认识且信任政治生活之“改进可能性”。每一个时代的旧政治。总是被治阶级呻吟于统治阶级之下。统治阶级总是强者。被统治阶级总是弱者。弱者因为力量来不及。只好听天由命。只好盼望强者发慈悲赦免。二百年前欧洲的人民和现在中国的人民。都是如此。——中国人尤甚。国民运动。是由少数弱者的自觉。唤起多数的自觉。由少数弱者的努力。拢成多数的努力。自觉努力的结果。强者阶级必然降服。弱者阶级定然得解放。你不试过不肯信。试得一两回便信了。信得过这种种事业有“可能性”。自然政治生命常带活气。
第三。使多数人养成协同动作之观念及技能。国民运动虽然也需有指导的人。但他的性质。纯是多数共动。不是一人独动。譬如前几天你们高师学生和清华学生赛球。倘使你们多数的队员都没有打球的兴味和技能。那么纵令你们队里有一位“球圣”。两三位“球贤”。我敢保你们终是一败涂地。因为人类是社会的动物。除了互助协作外。断断不会做成一件事。要养成互助协作的习惯和技能。断不是靠口头提倡所能办到。总须找些机会。常常作实地练习。国民运动。是拿很松很宽很暂的团聚试行协同动作。做过一次。那习惯兴味技能便长进一次。所以致密坚强之民治组织。非经过多次运动而且常常继续运动不能成功。
上文所说三项。第一项是从智的方面说。第二项是从意的方面说。第三项是从情的方面说。所以我觉得国民运动的价值。在政治本身是可限量的。在国民教育上是无可限量的。一个个政治问题的运动。虽有成败之可言。从政治教育的意味看来。无成败之可言。凡国民政治运动。总是成功——虽失败也算成功。为什么昵?因为靠他才能养成做共和国民的资格。成固然养资格。败也是养资格。资格养成。什么事干不了。所以国民运动只有成功。没有失败。
几千年来中国人脑里头是没有的。“人存政举”是我们祖宗相传唯一的信条。所以古今大政治家。能做到“格君心之非”便是第一等事业。汉宋明各时代。也曾有所谓“民间清议”。很像带点运动彩色。然而和欧美式的运动。性质根本不同。汉明式运动最高的结果。不过希望君相干好事。欧美式是要人民自己来干。汉明式运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能把一个误国权奸打下去。已算莫大的成功。但那权奸做坏事已做够了。国家元气已丧尽了。况且一个权奸打下去。别一位权奸又挤上来。始终还是那么一回事。欧美式运动。是把政治筑成一个壁垒。叫坏人混不进去。所以他们只有政策对不对的问题。——政策本来没有绝对的好不好——没有人好不好的问题。就以人论罢。政府当局因才具不济。要做好事做不来的。容或有之。安心做坏事——把国事弄坏来谋一己利益的人——却断断没有。为什么呢?为的是他们大大小小政策。都是从国民运动产生出来。当局的地位。是靠国民运动才能得着。他们办的事。不过执行国民运动的结果。国民几千万双眼睛看着。那里容一个人作弊?我们在“清议”极盛的时代。尚且不能得这种结果。别的时代更不必说了。旧小说里头说的“一条好汉”最足表现中国人心理。无论好事坏事。总是靠一两条好汉去做。你看。戏台上打仗。总是一个红脸一个花脸单刀比武。那些打赤膊翻筋斗的配脚。完全不算一个脚色。欧美人便不然。做好汉一齐去做。并不是一条几条问题。他们的政治。像密集式的军队。不战便罢。一战是几十万人一齐往前。和我们的“两将对阵拼打几百围合”恰恰相反。所以中国虽然出些尧舜禹汤。归根总是“人亡政息”。欧美便没有“人亡”的问题。若说人亡除非全国人都死了。既已不会有这种事。所以他们的政再不会息。
中国国民运动的起原。算是前清末年才有点影子。当时所谓立宪运动。革命运动都是诉诸一般民众。合起来对付满洲政府。初时用文字宣传。后来渐渐做规模较大的国会请愿。最后因铁路国有问题。做一回极猛烈的运动。便成了辛亥革命的直接导火线。民国成立。也不能不说是由国民运动得来。但因为那时言论集会。太不自由。到底的秘密运动多。公开运动少。所以这中华中国。并未能建设在民众意识的基础之上。换一句话说。这中华民国的建设。并非由全国民认识共和政治之价值。协同努力去建设他。不过极少数人用“催生符”的方法。勉强得这意外的结果。既已如此。所以始终脱不了“几条好汉”的老思想。就令当局者果然高尚纯洁。不过变名的圣君贤相。结果还会落得个“人亡政息”。何况当时并未有实力。这招牌还是假手于王莽曹操一流人挂起来呢j俗语说得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十年来的民国。人人都知道他是“挂着羊头卖狗肉”。却还要知道。这不但是掌柜的混帐。本来股东何尝有开羊肉铺的意思来?股东若决定卖羊肉。那些狗肉掌柜。能容他一刻站在柜台上吗？
我方才说欧美的“法定期国民运动”是选举。我们的选举——合法非法且不管——国会呢？说是选过三次了。总统呢？南南北北合计。说是选过四次了。诸君也曾听见过某年某月某日某城某镇某乡某党某人有过一回竞争选举的公开演说没有?到选举议员时候。只看见两两三三。交头接耳。或是跪倒在那些都督督军的膝前。恳求指派。或是派出成队成队的掮客。放盘买票。到选举总统时候。除买票外。还拿兵围着。议员口口声声说是“人民代表”。总统口口声声说是“受全国人民委托”。人民吗?他们最通达时务的。知道“北京城里转了朝”。已是了不得。其余十个有八个真是“不知有汉。何论魏晋”。还说是现在“老佛爷当家”哩!什么鸟总统议员。他们脑里头就始终没有这个字。然而“代表…委托”等等名词。竟被那些大盗小偷偷用了十年了。诸君须知。这种现象——买票及派兵围议场等现象——不但北方满清遗孽统治的地方是如此。便是南方革命伟人统治的地方。也何尝不是如此。这种“法定期运动”尚且没有。那些临时运动更不消说了。诸君想想像北京这几年内大开门户卖官鬻爵。像广东这几年内明目张胆开赌贩烟(开赌是过去。贩烟是现在)。倘使换转在外国中无论那国。国民有个不起哄的吗？我们怎么样呢?除了忍气吞声之外。有人敢放一个屁吗？其余应兴应革之事。千头万绪。总没有人过问。违法地方是如此。护法地方也是如此。打开窗户说亮话。都是一丘之貉。
十年的民国闹到这样田地。是谁的责任呢?那些军伐。那些官僚。那些戴假面具的伟人志士。都不足责。因为他们本来是靠这行头来吃饭。最可惜的。有一群自命正人君子的人。他们积极方面的心理。是孔子说的“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总认定要靠一两个有大力的人。才能施展他“致君泽民”的抱负；消极方面的心理。是孟子说的“归洁其身而已矣”。只求不肯“同流合污”。别的事也不愿多管了。不瞒诸君说。我自己和我的朋友。都是这一类的人。全国中这一类人。确也不少。这一类人。原算是人体中健全细胞。但他对于毒菌。或不肯抵抗。或懒得抵抗。那么。非让毒菌猖獗纵横。到处传染不可了。所以我觉得国事之坏。责任不在他们而在我们。我绝对不敢责备别人。只有责备自己。
总括一句可以说。中国做政治活动的人。——无论何党何派——都完全没有了解民主政治的真意义。所走的路都走错了。十年以来。号称优秀分子的人。或是运动这军阀。打那军阀。打倒一个军阀。便养成个更大的军阀。或是运动军阀手下的人去倒军阀。或是运动些土匪来倒军阀。结果。那能倒军阀的人。立刻便变成了新军阀。闹来闹去。总离不了这一套。始终并没有人从运动国民上痛下工夫。欧美式的国民运动。所以不能发生。原因都是如此。
“五四运动”是民国史上值得特笔大书的一件事。因为他那热烈性和普遍性。的确是国民运动的标本。
这回运动。从表面看来。性质完全是属于外交的。要评论这回运动。须先把别国的国民外交运动来比较一比较。别国的国民外交运动。大率是政府先定有强硬的对外方针。国民起来做声援。运动是对外示威。示威的结果不是敌人让步。便是开战。所以这种运动。在别国是轻易不肯滥用。一用起来。力量却非常之大。“五四”外交运动。完全不是这样。政府和国民。分为两橛。这种外交运动。也许全无效果。就有。也断不能如别国的外交运动效果之大。
“五四运动”有效果没有呢?有。欧美一般人脑里头。本来没有什么中国问题。如今却渐渐的都有了。提起中国问题。便紧紧跟着联想到山东问题。提起中国问题。便人人都说“日本人欺负中国”。简单说。这回运动算是把中日关系问题大吹大擂的抬到世界人面前去了。这便是第一种效果。
这回太平洋会议。这问题虽然没有满意的解决。但日本人已渐渐觉得中国民气和世界舆论可怕。不能不稍为让步。这也算第二种效果。
因为这种运动。引起多数青年的自觉心。因此全国思想界忽呈活气。这是我认为最重要的第三种效果。
因这回运动。表示中国人“国民运动的可能性”将来也许引起别种国民运动。这是我希望的第四种效果。
“五四运动”与其说是纯外交的。毋宁说是半内政的。因为他进行路向。含督责政府的意味很多。论理这种运动。应该有扩大的可能性。应该跟着就把方向移到内政方面。然而我们国民仍旧迟迟不进。什么缘故呢?我想。缘故有两种。
一．外交问题较简单。容易把多数人的感情烧起来。内政问题较复杂。要转几个弯才能了解。多数人看得不痛切。不着急。
二．外交问题的运动和国内专权的人没有什么直接触犯。危险程度较少。多数人乐得附和；内政问题。任提何件。都是和目前盗国殃民炙手可热的人短兵相接。危险程度甚大。稍为计较一下胆顾一下。便不肯上前了。这两件。我确认为内政的国民运动不能发展的主要原因。但我以为今后运动方向。非由外转到内不可。请言其理。
(一)外交运动的效力有一定限度。我们再没有法子能超过这限度。例如山东问题。这回华会解决如何。恐怕就算是他的最高限度。再闹也闹不出什么结果。只怕越闹越疲了。
(二)往后外交问题。恐怕日加一日的复杂。闹也闹不了许多。欧战当中和战后一两年。欧美人没有余暇经营中国。所以捣乱的只有一个日本。近来形势一变。各国对于中国权利争夺的故态。怕要复活。你看西藏问题。不已是一步步逼紧来吗?我们枝枝节节的对外。恐怕对不了许多。徒然令人笑我们是“无意识的爱国”。反为无益。
(三)内政上局面不转变。争外交决无结界。外交主张。是要政府去办的。国民不能努力建设一个像样的政府。而拿许多话晓哓向人。在自己是“不揣其本而齐其末”。在人家看来。完全是一种戏论。你看。这回华会中日本人放的空气。说“中国算得有政府没有”。说“中国领土范围发生问题”。诸如此类。几令我们无辞可答。我们欠的外债本利无着。人家当然来商量监督财政。我们铁路破产。人家当然来商量共管铁路。专靠民气抵抗。抵抗得了吗?
因这三种理由。所以我说。以后我们若不打算做国民运动便罢。若还打算做。决然应该把方向转变。从外交方面移到内政方面。
第一。要积极的不要消极的。消极的运动。是主张“不要做某件事”。积极的运动。是主张“必要做某件事”。例如消极的说：“当政府的人不许卖国。”这句话谁能说他错呢?但须要进一步说“要做某件事某件事才算不卖国。”如其不然。那不卖国的主张。恐怕成了一句空泛的废话。有人说。中国是“否定性”的国民。他们虽然否定满清。却不见得可定共和；虽然否定集权。也不见得可定自治。乃至否定袁世凯的人。并不是可定孙文；否定张勋的人。并不是可定段祺瑞。否定安福派的人。并不是可定奉直派。这种现象。虽然是因为现在政治现象是“一丘之貉”。叫我们无从下一个“可定”的考语。但国民若使永远专持“否定”的态度。没有积极的主张拿出来。恐怕成了世界上虚无的国民便完事了。
第二。要对事的不要对人的。汉明清议。十有九是对人问题。去了个邓骘。来了个梁冀。去了个刘瑾。来了个魏忠贤。对付坏人是对付得无了期。费九牛二虎之力换掉一个。换来的还是一样。试问能有几个“九牛二虎”呀?我们中国人总是“有治人无治法”那副旧脑筋。所以对人问题还有兴味。对事问题便无兴味。对付袁世凯做皇帝。还许有全国一致的时候。对付北京市的电灯。却永没有全市一致的时候。我常说：“到了中国报纸里头的政治新闻没有人名字。中国政治便清明了。”所以国民运动是表示我们国民要要求那几桩事。当局的人。能办这几件事的便要他。不能的便撵他。他是张三还是李四。我们却没有闲工夫来管。
第三。要公开不要秘密。在专制淫威之下。国民运动带些秘密性质。或亦为事理所不能免。但我以为秘密总是罪恶。虽以极光明的人。多做几回秘密行动。也会渐渐变坏。况且我所主张的国民运动。纯然带“国民政治教育”的意味。若是秘密。则这种作用完全失掉了。所以我主张万事要公开。始终用堂堂之阵正正之旗。赤裸裸的把社会黑暗方面。都尽情暴露出来。连我们自己的缺点也暴露了。一切暴露之后。自然会有办法。
第四。要在内地不在租界。我想。中国有了这几个租界。便制造出一种畸形的社会。假如没有这租界。或者中国连几句空论都没有。也未可定。但是有了这租界。中国却是只有空论便完事了。在租界里当志士。发几封“快邮代电”。唱的调子比天还高。那本意是否取巧出风头。姑且不论。但无论如何。已是隔着一层。在租界大喊大叫。总贯彻不到内地人的耳朵。而且冒险牺牲的精神减少。说话的效力也减少了。所以真正的国民运动。非离去租界到内地不可。
第五。问题要大要普遍。国民运动的问题。要为“全民的”。然后能得多数人同情。增大他的效力。例如今年八校罢课。起初标的是教育基金问题。比较的还近于普遍。然而已不算十分普遍。因为教育界人认为很大。别界的人或认为很小。其后渐渐变为教职员欠薪问题。那更小了。因此而牺牲学生三四个月功课。实属不值。且不能得社会同情。学校经费为什么无着?因为不能履行豫算。为什么不能履行豫算?因为学校豫算都被别的人吃去了。既是拼着牺牲学校里几个月光阴。为什么不把题目放大。鼓运起国民监督财政运动或其他运动?像学样罢课这类事情。我是最不赞成的。我希望他从此不再发现。但若到不得已而发现的时候。我望他总要把问题放大些才好。
第六。问题要简单明了。凡要拐几个弯的问题。断不能做国民运动的主题。排满革命运动为什么有力?说一声“满洲人抢掉了我祖宗的江山”。个个都了解了。五四运动为什么有力?说一声“日本人欺负中国”。个个都了解了。能够唱得起的国民运动。总是要这一类的问题。等到将来多数人政治知识渐充。政治兴味渐浓。那么稍为复杂的问题。也说得进了。
第七。要分段落。政治问题甚多。不能同时并举。既拿一个问题做主题。就专从这个问题下全力。好像攻要塞一般。攻破这个炮台再攻那个炮台。总要在某一个定期内。将某一个问题向国民耳朵边聒噪不休。叫人人心目中都认识这问题的价值。把一个问题闹出个段落。再闹第二个。
第八。运动主体要多方面。运动专以学生为主体。只是学生运动不能算是国民运动。运动专以商界或劳工界为主体。只是商界或劳工界运动。不能算是国民运动。国民运动纵然不能办到“全民的”。总须设法令他近于“全民的”。运动要由知识阶级发起。那是没有法子的事。但若专靠知识阶级做主体。却反于国民运动的精神了。
第九。运动不妨断续。但要继续。政治运动。很可以拿体育运动来做比方。我们舞哑铃打球。断不能成天价去舞去打。只要歇些时再去舞一趟打一趟。常常继续下去。技术自然会精。身体自然会强。我并不是劝许多人抛弃了他本来职业去做个“国民运动家”。只要隔些时便大家鼓起精神去做他一下。有人骂中国人只有“五分钟热度”。这句话我就不甘服。人类感情热烈的高潮。原只有五分钟。难道外国人又会过五分钟以外吗?只要你隔些时又来他五分钟。再隔些时又来他五分钟。那么几十几百个五分钟。力量却再大不过了。
第十。不要问目前的成败。天下事本要带着“知不可而为”和“为而不有”的精神去做。个人生活如此。何况国家大事。若件件打过算盘千妥万当本利还元才去做。那么。只好一事不做了。诸葛孑L明说的“成败利钝非所逆睹”。真是人类生活安心立命的不二法门。试看欧美人近一百多年国民运动事业。那一件不是经几十年几十次的失败才能做成?所以我们当着手运动之先。便要先把“失败”两个字批在自己豫算册上头。只认为应该做的。便大踏步做去。
国民运动的重要既如彼。那应注意的条件又如此。假如我们全国人要起一次大大的国民运动。应该选择那个题目最好呢?
平和统一运动吗?不好不好。一则是太空泛。虽然个个人都赞成。却说的都是不着边际的话。二则是容易被野心家利用。无论是分脏的平和。是南征北伐的统一。都只有军阀的好处。没有国民的好处。
省宪运动吗?好是好极了。但太过复杂要拐几个弯才能说明他的必要。不能一叫便醒。而且噜噜苏苏的法理论。多数人厌听。又容易发生意见。
劳工运动吗?不能说他不好。但是不切题。搔不着痒处。这是将来的问题。不是现在的问题。好像和小学校学生们讲婚姻问题。他们绝对不感觉他必要。更绝对不感觉得有兴味。
此外别的问题虽甚多。但各各都有些不甚适切之处。我以为目前最痛切最普遍最简单的。莫如裁兵或废兵这个大问题。我们应该齐集在这面大旗底下。大大的起一次国民运动。
几百万兵放在国里头。什么事都没有办法。拿这几百万兵变回人民。这笔养兵费省下来。什么事都有办法。这是眼面前最显浅的事理。全国民人人心目中都有这见解。一点便醒。对于问题本身。几乎没有容插异议的余地。从政治实际上看。固然是极重要的问题。从国民政治教育上看。也是极适当的问题。要起这种运动。那程序怎么样呢?凡运动总须用三种手段。废兵运动自然也是这样。
(一)研究。应该有些人将问题中之问题。忠实研究。例如中国是否要有兵?要有兵要有多少?要的是怎么样的兵?裁兵费要多少?怎么筹法?怎么用法?人民裁兵的可能性在那里?用什么机关去裁?裁了怎么样安顿?……如此等等。非有人专门研究清楚不可。
(二)宣传。宣传是把研究的结果传布出去。叫他成为舆论。或将研究结果全部分宣传。或仅宣传他一部分。是要看那对面的人地位如何感想如何。有对于一般市民的宣传。有对于军官或兵士的宣传。说法虽不同。总求得他了解。引起他的同情。
(三)实行。舆论养成之后。便要起一次或数次公开的联合的大运动——老实说一句。就是示威运动。但举行运动时。有两个附带的重要条件：第一。运动的目的。全在表示意思。说不上有什么行为。一切法律外的行动。万不可有。第二。运动手段如罢市罢课等。自然要用。但是一天便了。断不能因此荒废本业。
这段题目所标的这“我”字。并非指我梁启超自己。各人各有个“我”。要人人反省“我”应该做什么事。这种反省的作用在那里呢?头一件。固然是靠他来唤起自己的责任心。第二件却更紧要。因为各人地位不同。能力不同。甲所能做的。乙未必能做。所以甲所应做的是这件。乙所应做的却不是这件而是那件。真正的国民运动。并不是某人指挥某人去做。乃是要人人自动的去做。自动的去做。便要各人经一番反省之后。知道“我”能做那件。“我”该做那件。然后各用其长。各尽其才。庶几可以收互助的效果了。
既已说到此处。自然我梁启超自己的“我”应该有一番反省。我索性趁这机会明白告诉诸君罢。国内有些人。对于我这人根本怀疑。说什么“研究系阴谋家”。这个头衔我实在不敢承领。因为我是个感情生活的人。简直可以说我所用的字典里头没有“秘密”这两个宇。谋尚且不会。阴更不必说了。但别人对于我种种怀疑。我并不怪。因为我的举动。表面上看来好像常常矛盾。这种性质。我虽然自认为我的短处。却不自认为我的坏处。这是情感生活的人应有的结果。我若把我的矛盾去掉。同时怕并把我做事的活力也去掉了。
别人怎么议论我我不管。我近来却发明了自己一种罪恶。罪恶的来源在那里呢?因为我从前始终脱不掉“贤人政治”的旧观念。始终想凭藉一种固有的旧势力来改良这国家。所以和那些不该共事或不愿共事的人。也共过几回事。虽然我自信没有做坏事。多少总不免被人利用我做坏事。我良心上无限苦痛。觉得简直是我间接的罪恶。这还是小的。我的最大罪恶。是这几年来懒了。还带上些旧名士愤时疾俗独善其身的习气。并未抖搂精神向社会服务。并未对于多数国民做我应做的劳作。我又想。凡人对于社会都要报恩。越发受恩深重的人。越发要加倍报答。像我恁样的一个人。始终没有能够替社会做出一点事。然而受了社会种种优待。虚名和物质生活都过分了。我若还自己懒惰。不做完我本分内的事。我简直成了社会的罪人。
我生平是靠兴味做生活源泉。我的学问兴味政治兴味都甚浓。两样比较。学问兴味更为浓些。我常常梦想能够在稍为清明点的政治之下。容我专作学者生涯。但又常常感觉。我若不管政治。便是我逃避责任。我觉“我”应该做的事。是恢复我二十几岁时候的勇气。做个学者生涯的政论家。我很盼望最近的将来。有真正的国民运动出现。倘若有么。我梁启超应该使役我的舌头和笔头来当个马前小卒。本文编选自《饮冰室文集之三十七》。特别推荐购买此书仔细研读。该选文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书目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选编不易，如复制转载，请务必注明原始出处和来自“勿食我黍”。不守此规矩者勿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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