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丨《汉文启蒙》（国际汉语教育文献丛刊）面世
近日，法国汉学家雷慕沙所著汉语语法书《汉文启蒙》（国际汉语教育文献丛刊）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本次出版以法国国家图书馆藏、1857年的版本为底本进行影印。北京外国语大学李慧副教授作了解题。
今刊其解题，让读者对该书有一个初步的了解。
《汉文启蒙》解题
文丨李慧
《汉文启蒙》是由法国汉学家让–皮埃尔·阿贝尔–雷慕沙（Jean-Pierre Abel-Rémusat，1788—1832）所著的汉语语法书，1822年巴黎首次出版，1857年再版。1814年11月26日，雷慕沙担任“汉、鞑靼–满语言与文学讲席”（La Chaire de langues et littératures chinoises et tartares-mandchoues）教授，这是汉学作为专业学科在西方建立的标志。该书是由专业汉学家编写的首部汉语语法著作，承上启下、质量精良、影响深远。
一
雷慕沙生平及学术成就
1788年9月6日，雷慕沙出生于巴黎的一个医生家庭，自小成绩优异，热爱古典语言、历史、自然科学。1805年父亲过世，他决定继续父亲的事业，学习医学。1806年，欧洲著名的收藏家德·泰桑修道院长（L’abbé de Tersan，1736—1819）在奥布瓦修道院（L’Abbaye-aux-Bois）举办了一次展览，喜爱植物的雷慕沙被一部附有彩绘植物插图的中国书所吸引，萌发了读懂书上神秘的汉字的愿望。
如汉学家魏丕信（Pièrre-Étienne Will）所说，“19世纪初期雷慕沙生活的年代极其不适宜汉语及中国文化的修习。最后一代可以利用自己中文等语言优势的学者以及最晚一批寓居北京全力传教而不需藏匿于外省的传教士们都已经去世。这些人的离世造成了巴黎的学术空白”。雷慕沙正是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自学汉语，后来也得到了一些知识分子的帮助，获得了皇家图书馆的一些书籍。
1813年8月，他完成了医学博士学位论文，题目为《论舌诊》，将医学专业与自己的汉学志趣融为一体。路易十八时期，1814年11月26日，内政部宣布在法兰西学院新设中国文学和梵语语言文学教席的决议，教师分别由雷慕沙和他的好友德·谢齐（Antoine-Léonard de Chézy，1773—1832）担任。1815年1月16日，“汉、鞑靼–满语言与文学讲席”正式开课，雷慕沙发表了重要演讲，回顾了中国研究在欧洲的发展历程。这是汉学作为一门专业学科得以确立的标志。
1816年4月5日，雷慕沙被选为法兰西铭文与美文学院（Académie des inscriptions et belle-lettres）院士。1818年3月，他成为欧洲最早的文学与科学期刊《学者报》（Journal des Savants）的编辑。1822年，他与德国东方学家柯恒儒（又译为克拉普洛特）（Heinrich Julius Klaproth，1783—1835）等人一起创立了亚细亚学会（Société Asiatique）。1832年6月2日，雷慕沙在巴黎去世。
19世纪初法国政治风云变化，这也是西方现代学科纷纷建立的时期。雷慕沙除了个人勤奋和努力以外，还善于抓住时代机遇，开拓人脉，创办刊物，积极发表文章，与各国学者保持交流，参与各种团体，扩大影响。他重视教学，培养人才，他的学生儒莲（Stanislas Julien，1797—1873）、巴赞（Antoine-Pierre-Louis Bazin，1799—1863）、鲍狄埃（Jean-Pierre Guillaume Pauthier，1801—1873）等后来都成为优秀的汉学家。雷慕沙的研究以传教士汉学成果为基础，但能摆脱传教策略的束缚，充分利用专业汉学教授的资源便利，巩固和发展了汉语言等汉学研究传统，同时开拓了新的研究方法和研究领域，如世俗文学翻译、亚洲地理历史研究、中西交通史研究、佛教研究、道教研究等。在汉语言研究方面，除了《汉文启蒙》，他还著有《汉文简要》（Essai sur la langue et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s.Paris et Strasbourg Treuttel et würtz，1811）、《汉语是单音节语言吗？》（Utrum lingua sinica sit vere monosyllabica？Disputatio philologica，in qua de grammatica sinica obiter agitur，1813）等；在文学翻译方面，1826年雷慕沙翻译了《玉娇梨》（Iu-kiao-li，ou Les deux cousines，roman Chinois）；在中国典籍研究方面，他重译了《中庸》（L’invariable milieu，ouvrage moral de Tseu-ssé. Paris，Imp.Roy.，1817），著有《评马士曼所译〈论语〉》（Sur la traduction de Luniu，parM. Marshman，1814）和《评儒莲所译〈孟子〉》（Sur la traduction de Mencius，parM. Stan. Julien，1824），翻译了《太上感应篇》（Le livre des récompenses et des peines，Paris，Imprimerie de Doublet，1816）。在论文《老子生平与思想》（Mémoire sur la vie et les opinions de Lao-tseu，Paris，Imp.Roy.，1824）中，选译了一些《道德经》的章句，对老子思想和西方先哲思想进行对比和分析。他翻译并评注了《〈佛国记〉译注》（Foě-kouě-ki，ou Relation des royaumes bouddhiques，Paris，1836）——欧洲第一部佛教游记译作。
二
《汉文启蒙》的版本和主要内容
《汉文启蒙》在19世纪分别于1822年和1857年出版了两个版本。本书影印的是1857年版，是由东方学家、人种学家德·罗斯尼（L. de Rosny，1837—1914）编校的，正文内容与1822年版一致。1857年版前言之前的《告读者》中对于为何再版此书有如下解释：“多年以来，雷慕沙的《汉文启蒙》变得越来越罕见，因此想得到它需要很高的代价。这部佳作如此缺乏的状况曾让学习汉语基础的人们遗憾不已。为了重新让雷慕沙的汉语语法书以便宜的价格出现在学生和东方学家的手中，作者的一个表亲重新出版此书，新版内容与1822年皇家印书馆版的内容完全一致。校正工作由法国东方学会（Société orientale de France）秘书之一德·罗斯尼完成。至于书中印刷的汉字，由皇家印书馆的刻字师马尔斯兰·勒格朗（Marcellin Legrand）在钢模上刻制。”
1822年版后有一页勘误表，1857年版中除前言第23页以外，其他错误都已订正。1857年版比1822年版在附录中多了德·罗斯尼的论文《论汉字的声旁》（Des phonétiques chinoises），论述掌握形声字“声旁”对识读汉字发音的重要性，并列出了《汉文启蒙》中出现的作为声旁的字在与不同偏旁组合成新字的发音，以及此字在《汉文启蒙》中的页码。
《汉文启蒙》全书篇幅不长，共214页，汉字还占了很大的版面。全书分前言、导论、语法、附录四个部分，其中语法分“古文”和“官话”两个部分。前言部分回顾了西方各国研究汉语的历史，还介绍了《汉文启蒙》的功用和特点，介绍了汉语学习的方法。导论部分介绍了汉字和语音知识，附有长达5页的声韵配合表。语法部分“古文”和“官话”的分节基本对应（见下页表）。“古文”部分有11个小节，每一节内部也基本按照拉丁语语法系统的顺序介绍。此外，还专门辟出一节来介绍“专有名词”，因为雷慕沙认为这些词的构成也体现了语法规律，如城市、河流、山的名称及人名等。“官话”部分有9个小节，比古文部分少了“专有名词”。除了“虚词”小节外，其他小节篇幅都比较简短，着重介绍古文和今文的区别，二者相通之处不再赘述，而是直接索引至前文。对于每一条规则或每个字，先介绍本义或最常用的用法，然后是引申义，最后是该字与其他字的组合用法。方括号中的数字代表相关知识所处的段落号，读者可以方便地查询、复习和扩展知识。附录分为四个部分，分别介绍汉籍的标点方法、汉籍形式、诗歌知识和皇家图书馆内可用的汉籍资料。作者将这些内容在附录中介绍，是为了给学生阅读原版汉文书籍做准备。附录后是本书的索引表，包括本书所有汉字表、难检字表、双音节词汇表和缩略语表，方便学生利用本书。
三
《汉文启蒙》的学术特点
第一，雷慕沙对前人成果进行了最为充分的吸收。在《汉文启蒙》的前言中，雷慕沙对之前几乎所有已出版的西人汉语语法著作进行过评论，还提到了哈盖尔（Joseph Hager，1757—1819）、蒙突奇（Antonio Montucci，1762—1829）和若干西班牙传教士的手稿。而在以上这些语法著作中却没有任何一部能如此完整地介绍和分析前人著作。与传教士和早期欧陆学者相比，雷慕沙有充分的便利来利用巴黎皇家图书馆的资源，19世纪整个欧洲学术环境的活跃，促使他与克拉普洛特等各国汉学家进行学术交流。1815—1822年，雷慕沙积累了丰富的教学经验，他明确了自己的作品目标，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第二，以培养阅读能力为目标的汉语语法教材。《汉文启蒙》之前的语法分为传教士所编语法和欧陆学者所编语法。传教士所编写的语法大多重视口语教学，以培养读者沟通和交流能力为目标。欧洲本土汉学家傅尔蒙和巴耶尔在18世纪时创作的汉语语法都是针对汉语或汉字规则的研究，与教学无关。而在雷慕沙所处的专业讲座设立的背景下，《汉文启蒙》主要以学习汉语的学生、汉学讲座的听众、其他各领域的知识分子为目标群体，以让读者从阅读汉语原典中了解中国的思想和文化，从而达到在欧洲推广汉语学习和研究的目的。他用汉字来出版，附有部首表、难检字表，教如何查字，重视汉字结构的介绍，用大量篇幅介绍已出版的汉语翻译材料和皇家图书馆的中文资料，介绍诗歌知识，等等，这些设计处处围绕着阅读原典教学来进行。
第三，简明、实用的编写风格。雷慕沙希望有越来越多的人学习汉语，而简明、实用的语法是当时最为缺乏的。为了在有限的篇幅内充实全书的内容，他尽量以简单、凝练的语言来解释汉语语法，并采用了段落标号的方法，提高了每条解释和每个例句的利用效率。
第四，拉丁语法框架内的汉语体系化尝试——对异质语法矛盾的调解。每一位编写汉语语法的西方人都意识到用拉丁语法套用汉语的矛盾和冲突，并尝试各种努力来进行调节。雷慕沙当然也敏锐地意识到了汉语特质与西方语法结构的矛盾。他没有像万济国、马礼逊等人直接以如“我爱、你爱、他爱……”这样的动词变位方式来套用拉丁语法，但也没有像马若瑟一样力求通过大量例证来描述汉语语言现象的尝试，而是试图在拉丁语法与汉语特点之间寻求平衡。他虽然吸收了马若瑟的“古文/官话”分法，但马若瑟是“先今后古”，体现由易到难、由口头到书面的学习梯度，而雷慕沙则采取了“先古后今”的顺序，因为他注意到了古文中单音节词发展为今文中的双音节、多音节词这一现象，“先古后今”的顺序体现了汉语本身的发展脉络。从小节的顺序上来看，如同前文表格所示，雷慕沙的“古、今”两部分的内容和顺序几乎一致，每一节内的知识点排列也有规整的顺序，基本按照拉丁语法顺序进行。雷慕沙将整个语法的重点放在虚词上，把常用的介词、副词等放在虚词部分，单独解释每个虚词（字）在具体句子中的用法。在讲解语法时，他刻意不用拉丁语术语，而是采用例如“一种……的标记”（une marque de）、“一种……的意义”（un sens de）这样的表达来弱化拉丁语法中的词法规则。在例句方面，他也借助拉丁文，每个例句中的每个汉字旁边都标注了发音和拉丁文字对字对译，因为拉丁文丰富的词形变化和可变格的特性可以表达该汉字在句中的作用，且没有词序的限制。
四
《汉文启蒙》的价值和影响
通常来说，西人汉语语法研究大致分三种类型：天主教语法（代表人物有卫匡国、万济国、马若瑟等）、欧洲汉学家语法（代表人物有傅尔蒙、雷慕沙、巴赞、甲柏连孜等）和新教（或者英美）语法（代表人物有马士曼、马礼逊、艾约瑟等）。雷慕沙的《汉文启蒙》是专业汉学成立以来的首部汉语语法著作，特色鲜明，是西人汉语研究史和传教士汉学到专业汉学的转折点。具体表现在以下方面：
第一，它是传教士汉学成果集大成者。《汉文启蒙》正好处在传教士汉学结束、专业汉学创立的节点。与传教士和早期学者相比，雷慕沙有充分的便利来利用学术资源，能够吸收和借鉴传教士语法的教学性和实用性，又以学术研究的角度把文典阅读作为教学目标，为之后的同类著作提供了范本。
第二，促进了西方语法研究的专业化和学术规范。《汉文启蒙》与传教士语法和傅尔蒙等早期学者的著作相比更具学术性，推进了学术规范：书中首次有了完整的学术史梳理、文献综述，多数例句有出处，结构完整，附有各类索引表。雷慕沙采用了一套精简、系统的语法标记术语，如n.g.=nota genitivi（属格标记）、p.r.=particula relativa（关系虚词）等。他之后的儒莲、巴赞、甲柏连孜等人保留并发展了这些学术规范，到甲柏连孜的《汉文经纬》（Die Chinesische Grammatik，1881）时，已经发展得相当完备，所有例句均有引证。雷慕沙的学生和后辈则在其基础上，逐渐完善、丰富了汉语语法研究的广度和深度：巴赞撰写了口语语法，儒莲进入了古汉语句法的研究，甲柏连孜的《汉文经纬》在句法研究方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
第三，在拉丁语框架下尽量寻求创新。虽然雷慕沙为了让初学者能迅速与自己的母语有所关联，仍采用拉丁语法的思维线索，但他在尽量摆脱拉丁语的语法框架，展示汉语自身的语言面貌，较为成功地跳出了西方语法学思维的局限，突出体现了汉语词类活用与通过位置与虚词表达语法意义的特征。
第四，它促进了汉学与其他学科的对话，改变了西人对汉语的偏见。它“可称作第一部对汉语作逻辑综论及结构分析的著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部书被用作参考书籍”，为汉语真实面貌的普及作出了重要贡献。语言学之父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1767—1835）在与雷慕沙通信之前认为汉语是没有地位的，自从得到雷慕沙的第一篇评论后，他加紧了对汉语的学习，并将汉语作为他语言学研究的重要参照，思考语言与思维发展的多样性。
虽然雷慕沙没能对汉语的研究和认识有一个本质上的突破，因为他很难超越时代，深入当时新兴的现代语言学学科内部，对汉语体系的建立有一个革命性的创新；但是从《汉文启蒙》开始，经过雷慕沙师生三代汉学家的努力，西方汉语语法学从“拉丁文法框架+汉语虚词研究”向“语言类型学视野”转变。《汉文启蒙》作为专业汉学成立初期的代表作，影响广泛，启蒙了一代又一代的汉学家和中国文化爱好者，促进了汉学和汉语研究的专业化发展，对于整个欧洲学术的现代化发展产生了推动作用和影响。
图书信息
《汉文启蒙》（国际汉语教育文献丛刊）
〔法〕 雷慕沙 著
张西平 李真 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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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文启蒙》是法国首位专业汉学家雷慕沙所著的汉语语法书，1822年首版，1857年再版。作为专业汉学成立以来的首部汉语语法著作，《汉文启蒙》是西人汉语研究史和传教士汉学跨入专业汉学的转折点：促进了西方汉语语法研究的专业化和学术规范，在拉丁语框架下尽量寻求创新，推动了汉学与其他学科的对话，并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西人对汉语的偏见。该书影响广泛，启蒙了一代又一代的汉学家和中国文化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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