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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特辑|在消失的梦境里,造自己的山

NYLON编辑部 NYLON尼龙
2024-09-03




丢野山,本名涂焱晰,一名2001年出生的女性摄影师。她曾这样解释自己的网名,“丢”意为“丢失”,是她所害怕的;“野”意为“荒野,野性”,是她所追逐的;“山”意为“山谷”,代表着安全、依靠与庇佑。


2021年,丢野山的奶奶去世,从上海赶回家乡十堰的她错过了见奶奶最后一面的机会,这给她内心砸下了一个难以弥补的缺口。直面亲人的离世对于家庭来说也是一次巨大的冲击,爷爷和爸爸在这之后经历了漫长的失语。奶奶曾像桥梁一样连接着所有人,而在她走后,一个家庭应当如何重建沟通的方式,成为了丢野山和家人面临的难题。


摄影,或许是丢野山给出的答案。在为奶奶送葬的过程中,作为摄影师的丢野山用相机记录下了触动她的画面,烧掉奶奶衣物时燃起的熊熊大火,葬礼后爷爷沉默无言的侧脸,车窗外忧伤又坚韧的大树。一年半之后,丢野山在整理照片时将这组以家庭纪实为主题的作品命名为《消失之后》。


在拍摄这个项目的近两年时间里,丢野山觉得自己像是牵着奶奶的手,对生命与死亡进行了一次叩问。当消失成为一种确定的在场,飞舞的纸钱在空中画出一个圆满的弧度,丢野山镜头下的画面逐渐变得柔和、透明。


以下是她的自述。






奶奶去世这件事对我来说冲击过于强烈和突然,当时的记忆和情绪都断层了,回想不起任何感受,只能隐约记得一些画面。那是2021年的春天,爸爸让我快点回家,但我并不知道原因,还给爷爷奶奶买了虹口糕点和蛋黄酥。我拎着很多东西去坐飞机,这是我大学期间唯一一次坐飞机回家,特别担心工作人员因为我带的东西太多不让登机,就把所有糕点都塞在电脑包的背面。经济舱里特别挤,我觉得自己很像被关在卡车里的动物,糕点一直往外掉,油也蹭到了我的包上。


带着这种仓促和窘迫,我从上海回到了十堰,一下飞机扑面而来的是笼罩着城市上空的热气和奶奶去世的消息。我跟着哥哥去了殡仪馆,当天有三位老人去世,奶奶的遗体放在最中间的房间。我是最后一个到的,进门以后所有人都在哭,爷爷哭得快要晕过去了,对我说“你奶奶想要看你最后一面”“她生前最疼的是你”。而我父亲平时生活里是个很沉默的男人,只是一直在和我道歉。



*爷爷(上);葬礼(下)



奶奶在十堰去世,按照老家的规矩,我们要先把死去亲人的衣物烧掉,再把骨灰带回他们出生的地方。烧衣物时放的那场火特别大,高高的、血红色的火焰仿佛要吞噬所有人,我用手机记录下了这个场景。


回奶奶故乡的路上,我靠着车窗,沉浸在湿润的记忆里,外面的风景闪烁。在经过一片田野时,我突然一阵恍惚,拍下了一棵树。接着又拍了爷爷、爸爸和妈妈。这就是《消失之后》最初的几张照片。



* 殡仪馆后山的大火



到达后,车停在村口。我和父亲、母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依次抱着遗像、骨灰和牌位,从村口到墓地,每家每户都在放鞭炮。鞭炮产生的灰和雾被风吹到天空中,那一天的一切在我的记忆中都被染上了黄色,风是黄色的,人是黄色的,田野也是黄色的。


关于葬礼的记忆是灰败的黄色,但在拍出的照片里,那种黄色又变得明亮。或许从一开始,死亡这件事在我心中就不完全是沉重、灰暗的,每当举起相机,我就会想起奶奶,以及那些和她一起度过的时光。



*奶奶去世前一年,丢野山在自己房间为她拍的照片



奶奶是我小时候最亲近的人,我的童年记忆几乎全部与她有关。上小学时,每年栀子花开的季节,院子里飘满了清新甜蜜的花香,奶奶帮我梳头时会在两条辫子里各插一朵花。在学校里做完眼保健操,我会取下已经枯萎变黄的栀子花,把它放在文具盒上,让花香陪伴我一整天。


那时我每晚都和奶奶睡在一起,她总是在睡前给我讲一些奇异的民间故事,我们一起用脚把被子撑起来,在里面过家家。后来我长大了一点,爸爸妈妈就不想让我和奶奶一起睡觉,说是老人身上的气味对孩子不好。有次躺在床上,我发现奶奶一直把头往上仰,我问她为什么这么睡,她说怕自己的老人气传染到我身上。奶奶非常爱我,爱到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从她的子宫里诞生,被她带领着寻觅精神世界的起点。



*外婆的脚



我从小就非常喜欢老年人,开始拍照以后也很喜欢用相机来观察老年人。《消失之后》里有一张照片我拍摄的是外婆的脚,远远看去好像一座小山,脚上流动的血管像是河流。奶奶的脚上还有灰指甲,如同海边的礁石。


我有时候会想,也许观察老人的脚是阅读他们一生经历的方式,在孩童时期他们也曾拥有光滑的皮肤,时间从身体上流淌而过,留下了厚厚的茧、沟壑以及突出的骨头。年轻人会排斥身体的衰老,但老年人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脚很丑,这种感觉让我着迷。





在我的家庭里,奶奶好像是连接大家的一座桥,当桥断掉以后,我们还能看见对面的彼此,但沟通必须要用喊出来的方式。


爷爷从前是个爱讲话的人,但奶奶去世以后,他突然开始变得沉默,好像身体的某个部分被奶奶带走了。有一次爸爸开车带我们去一座山上玩,那里有片巨大的花海,我让爷爷往花海里走一点,想给他照张相。后来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我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悲伤,爷爷好像淹没在风景中,突然变得很小,像个孩子,背影带着安静的脆弱。



*爷爷



拍摄《消失之后》对我而言是寻找答案的过程,这个答案关于死亡。奶奶去世的消息是滞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处于一个头脑空白的状态。如果说见证一个人的死亡需要经历三步,那没能见到奶奶最后一面的我完全丧失了第二步,直接就到了第三步。我一直觉得如果有第二步存在,那么我对于这件事情的接受度就会更高一些,记忆流失得也不会那么快。


有时候我会躲在相机后面观察周围人对死亡的态度,因为他们经历了奶奶去世的完整过程,我想知道他们有哪些我缺少的东西。比如亲眼目睹所爱之人咽气的冲击、殡仪馆里歇斯底里的哭泣,我想通过感受这些让死亡变得更具体,而不单单是一个冰冷的概念。



*舅舅长着灰指甲的手(上);爷爷的眼睛(下)



拍摄《消失之后》解答了我当下对于死亡的困惑,也让我有机会诚实地记录下身边人如何与伤痛共处,顺着时间的河流继续生活。


2023年清明节,按照惯例,老人去世后第三年子女需要回去上坟,我当时正在武汉实习,爸爸就专门从十堰开车来武汉接我回家,顺便接我的姑姑和姑父。那天下着雨,路灯把车顶照成温暖的黄色,雨滴在窗户上,我一直盯着看,美得好像一个梦境。当姑姑的脸映在车窗上,下巴的倒影抵着窗外的山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的脸像极了奶奶,而她正坐在我身旁。



*清明节的雨天,丢野山和家人一起上坟的路上



我的老家有很多山,它们就像呼吸一样,安静但有力,你时常感受不到它,但它的存在维系着生命的运转。它们或许并不美,但总能给人以庇佑的安全感。


开往墓地的途中,我给爷爷拍下了一张他坐在车窗旁的照片,和葬礼那年我拍的他有着惊人的相似。爷爷坐在同样的位置,耳后夹着一根烟,只是那张沉默的侧脸里已经没有了过量的悲伤和苦痛。


在蓝绿色的四月,身边的亲人不再无休止地谈论死亡,转而聊起眼下的生活,就好像是大家一起去探望一位老朋友。燃烧的纸钱在空中飞舞、旋转,画成一个圈,让奶奶去世这件事也变得圆满。





我拍摄父母的照片非常少。我可以自如地拍摄外公、外婆、舅舅、姐姐,但举起相机拍父母,我很担心他们下一秒就皱着眉头说“干嘛要一直拍照”这种话。拍父母需要做很多心理准备,我会先观察他们,在他们做其他事情、完全忘记我的存在时偷偷拿相机拍一张。


《消失之后》帮助我重新审视了自己和父母的关系。我从前比较抗拒和父母沟通,觉得这件事很艰难。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没有相机,我家可能根本没有人讲话,或者一讲话就会吵起来。相机赋予了我摄影师的身份,让我可以短暂地和他们拉开一点距离,不再仅仅是他们的女儿。



*妈妈



这两年我拍摄了很多疤痕,《消失之后》里有一张照片是我舅舅腰侧的伤痕,那天他躺在红色的被单上,我听他讲自己的结石是怎么产生的、为什么要做手术、做手术的过程是什么样,听完之后我拍下了那张照片。修图的时候我突然觉得,疤痕会让人变得立体,一个人从小树苗长为一棵大树,疤痕就是成长留下的痕迹,这个东西太迷人了。



*舅舅腰侧的伤痕



我对疤痕的迷恋来自于母亲,她很在意我身体的完整性。我读中学的时候,她不让我化妆、不让我使用护肤品。高中时有个同学给我修了眉毛,回去之后我母亲非常生气,她说别人“毁了”我的眉毛。她当时用了“毁了”这个词,我就想到底什么是完整。这件事让我觉得委屈,小时候我是个很敏感、听话的小孩,为什么只是修了一下眉毛就破坏了身体的完整,为什么不完整的孩子就不再是妈妈眼里的好孩子了。


带着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困惑,成年后我做了很多事来反抗妈妈口中女孩身体的“完整性”。我打过两次鼻钉,第一次被我妈发现了,她特别生气,让我摘掉。我不想和父母直接发生冲突,这样双方都会伤心,但是我回学校以后又打了一次鼻钉,这是我对自我的坚持。打鼻钉很疼,一瞬间剧烈的痛感,完全控制不住眼泪,这种身体的自然反应很神奇。



*外婆



我和家庭的关系一直是心中一个难以解开的结,拍了《消失之后》这组作品后,我看照片时会想起一些好的记忆、好的感受,忘记那些让我痛苦的部分。摄影让我理解了父亲母亲,不是理解了作为父母的他们,而是理解了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人。


奶奶去世以后,有次我拍了一张车内后视镜里的爸爸。以前我不理解爸爸为什么总是皱着眉,好像谁欠了他钱一样。后来我把那张照片放得很大,看到爸爸的眼角有很多皱纹,眼里有深深的忧虑,我突然意识到他老了。我和家庭达成和解是从理解每个人都有隐秘的痛苦开始的。


到现在,那些关于家庭的痛苦并没有完全被消解,但我学会了尽可能不去触碰它,触碰是没有必要的。





我以前特别喜欢开闪光灯。上大学以后我很孤独,常常一个人从学校走到很远的地方去拍照,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不得不开闪光灯拍摄。刚开始学摄影时,我很迷恋直闪拍出的效果,拍到的大于肉眼看到的。当时非常迷恋这种“大于”,渴望一些强烈的东西,那时候的情感也很强烈,因为孤单,想要被肯定、被关怀、被这个世界看到。


拍摄《消失之后》的方式恰恰相反,情感当时很强烈,但最后成片的效果是很平和的。我到现在还很喜欢这组作品的原因就是它很纯粹、自然,真实地记录了我的亲人、家庭。



*妈妈和元宝小时候



在奶奶去世之前,我的世界里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没有朋友,也不主动去交朋友,一直在拍照。那时的我试图去了解这个世界,但也很想被世界看见。奶奶去世以后,我心里的某个开关好像被打开了,不再封闭、沉默和倔强,突然开始接受很多东西进入自己的世界,朋友、爱人。2021年底,拍摄了《银河的血液》。那时我正好开始恋爱,那组作品的色彩变得明亮了很多,也不再频繁使用闪光灯。


我很爱我的朋友们,和他们在一起时,觉得自己变回了那个爱笑、快乐又童真的小女孩。有一年劳动节,两个朋友来上海找我玩,凌晨两点我想去乌鲁木齐北路找一片花墙,三个人就一起骑着自行车出发。和朋友相处的时光里,我经常感到心里和胃里都开满了花和蝴蝶,她们的爱护让我从灰色慢慢变成彩色。



*朋友柳蛾(左);烧纸中的“爱”(右)



我现在的收入来源是为一些女孩拍摄写真,我以前很抗拒收钱拍写真,可是没办法,我需要生活,也需要钱。我希望我的写真是摄影师和被摄者的共创,创造出属于我们的风格,而不是所有人在相机里呈现出来的都是丢野山的风格。在很多年轻女孩身上,我都会感受到一股强大的韧劲,那是只属于女性身体的语言。我想通过自己的镜头来保护她们身上那些珍贵的特质。



*丢野山镜头里的女孩



我和很多女孩因为拍照成为了朋友。以前我还在读大学时,常常在拍摄前和女孩们见面、聊天,花很长时间去了解她们的经历和故事。我记得我拍过一个事业很成功的姐姐,她和我说,希望自己以后的孩子像我一样。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那一瞬间特别想哭,这是一种女性之间才会懂的共鸣。


这一年我深深感受到女性带给我的震动,今年我想要破除更多形式和思想的侵蚀,成为一个没有盔甲的女战士,一个更厉害的女摄影师。秉正、自由、野性、善良,这是我希望未来的丢野山会成为的样子。





撰文:echo

编辑:yy

图片承蒙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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