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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子东|应物兄何止是一个人啊

许子东 論評說小 2023-11-24
▲许子东  图片源于网络

作家作品研究

   
应物兄何止是一个人啊
文/许子东
学院派小说:象牙塔里并不宁静
李洱是格非的同学,也是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作家。如果说格非现在是一位学院派作家,那么李洱在201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应物兄》则可以称为学院派小说或者学术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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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院派小说当然是人造的概念了,意思是小说中的人物主要是学院中人,情节主要发生在大学内外,主题也牵涉学术问题,也就是儒学能否在中国复兴。最重要的是文风、细节、腔调也都处处充满了学术腔,引经据典掉书袋。这样的小说在20世纪中国小说史中十分罕见,在20年的新世纪里也算是稀有品种。这部作品出版以后有不少行家评论,也获得了国内最高荣誉茅盾文学奖,这也就使这部长篇更值得重视,需要时间来耐心解读。
这样的小说远一点的传统当然是《儒林外史》,从对儒生种种状态的不满再到对儒家信念的坚守。而现代文学写大学校园政治最出色的自然是《围城》,但《围城》主要是在讽刺。方鸿渐讽刺其他人,作家又讽刺方鸿渐。这就像张爱玲评上海人的名言,她说上海人看不起人,但不大看得起自己。这就是《围城》能够成功的关键。如果这部作品嘲笑所有人,而自己却是一个抒情英雄,那就是另外一种作品了,境界完全不同。李洱的《应物兄》正好相反,他既不直接批判其他人,同时也要坚持自己的抒情咏叹,所以这是一部以说好话为主的讽刺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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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部写知识分子成堆、有成就的当代文学作品就是杨绛的《洗澡》。但《洗澡》里的知识分子还是分成正邪两派,后面还有政治运动做背景。要是没有“洗澡”的环节,小说里读书人的勾心斗角意义就不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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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注意到,除了钱钟书、杨绛夫妻以外,整个当代文学七十多年里撰写知识分子小说的还真是不多,这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课题。我们知道,晚清以来“士”“官”“民”,也就是知识分子、官员干部和民众(特别是农民),一直是中国小说的三种主要人物形象。尤其是“士”,在大部分作品里他们都不会缺席,虽然小说写的不一定是知识分子。
比方说,从《祝福》里内疚自省的“我”,一直到80年代《活着》里听福贵讲他个人悲惨史的“文青”,这些其实都是关于农民或民众的故事,但知识分子是一个旁观者,不能缺席。大部分的情况下,知识分子的视角、眼光,以及他的身份、态度、功能都是在和农民(民众)与官员(干部)之间这么一种三角关系里呈现。
单以大学为背景的知识分子小说也不是没有,比方说《青春之歌》。从林道静爱上余永泽再到最后参加“一二·九”运动,女主角在读“国学”的好学生和地下党人之间做着爱情的选择。六十年代还有一部小说叫《大学春秋》,女主角也是在一个叫许瑾、一个叫白亚文的两个男生之间犹豫。这样的选择背后就是“红”与“专”哪个更重要的一种价值判断。张抗抗有一篇小说叫做《北极光》,也是写一个女生与几个男生之间的感情以及人生道路选择。
总而言之,知识分子题材要么讽刺人事斗争,要么就是爱情模式。如果不明写讽刺,不写爱情主线,那么知识分子成堆的故事该怎么写?好像很难。
对知识分子生态的散点透视 ╱
所以,《应物兄》做了一些勇敢的尝试。在我读来,这部长篇的若干特点也和近年中国小说的某种发展趋势有关。第一,细节大于情节;第二,空间大于时间;第三,群像大于个体;还有第四,我们迟些再论。
我们在阅读《一句顶一万句》《繁花》《古炉》等近二十年最重要的长篇小说时,讨论过所谓细密派写实主义的概念,并认为这种“碎碎念”的清明上河图式的写法是新世纪中国长篇小说的一种发展趋势,一种散点透视的艺术方法,以生态而非性格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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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物兄当然是小说的核心人物,但这个人物的性格命运从头到尾没有戏剧性的发展变化。所以应物兄既是一个人物典型更是一个观察角度。观察什么?那就是他周围的人和事,应物兄看到、碰到、遇到的种种事情才是小说的主要内容。
所以我认为,第一,小说《应物兄》的细节大于情节。小说的情节一句话可概括,就是北美的教授程济世愿意回到家乡济州主持一个儒学研究院。这个济州当然是个虚构的地名,让我想到山东大学、郑州大学之类的。
济州大学为这个教授回归做了各种准备。这一条情节主线的进展极其缓慢,长篇上下两部一千页,五百页讲完就讲了程先生同意回济州到北大演讲。等到下卷结束,为了不剧透我不说了,总之还没回到济州。
如果读者很执着这条情节主线,完全可能缺乏耐心看下去。说实在话,我读这部作品的时候身边那么多事,香港每天几千上万病例确诊,基辅被三面包围,这么多有关乌克兰的视频烧灼人的眼球,我为什么要在意你一个虚构的哈佛学者回不回家乡呢?我一路看一路在想,你回就回,不回就罢,我为什么要读下去?
吸引人的关键还是在碎碎念的细节。
这种细节在《一句顶一万句》里就是老王卖肉、老张卖豆腐等等的生计、生态;在《繁花》里那就是偷窥种种阁楼里弄风光,然后“不响”;在《应物兄》里,这种细节就是引经据典,开口必称孔子,各种学问卖弄。我也算是中文系出身,也是中文系教授,好多引经据典的典故我都不明白,要查字典。所以,我们惯性地在这种知识分子谦虚的夸夸其谈中寻找讽刺的意味,可是这位作家或者说作品好像还很虔诚认真,在这些学人、学院的这种学术腔调当中好像还没有多少讽刺的痕迹。当然,一看到学人们和官员(在小说里谈到了几个校长、副校长、副省长等等),还有商人(牛仔裤老板、养鸡大王等等),当这些学术界的人和官员、商人并置在一张桌前的时候,这种结构性的而不是言辞中的反讽效果就自然呈现了。
应物兄他显然缺乏方鸿渐那种机智刻薄,他在听程济世大师北大演讲时,在听葛道宏校长抒发文化抱负时,我不知道是不是装的,但都显得那么虔诚、真诚。但作家李洱却要在小说里安排赞助太和院的商业集团,也就是全球顶尖的安全套企业讨论儒学中心。这个话题也会演变为对“念奴娇”或“温而厉”等商标符号的研究,甚至“仁义礼智信”也可以结合到对生殖器的解构上。
其实在情节层面,设置学术与官商勾结的背景不难,难就难在放了背景却好像视而不见,在对话层面无休止地打磨细节,所以在种种关于儒学的讨论上加上注解,如果单独看那都是精湛的学术短文。可是这是小说,拜托,我有时候想这是不是太多、太冗长了。我不禁要想哪有文学名著专讲一门学问、学派或者宗教的?这么多的学术谈话你放在小说里总有文学道理吧?
当然,我们说过这种儒学坚守最终和儒学不能免俗的社会环境形成了反讽关系。整部《应物兄》好像是很多人认认真真合在一起做一件有些荒唐的事情,荒唐的不是外籍专家回乡,而是因为这个专家要回乡,它就变成了一个地方上的文化政绩。因此,要改造城市,重建这个专家的旧居。当年专家的父亲是国民党的将领,从这里败退走的,现在要重建他的旧居,甚至要专门研发专家儿时见过的某一种昆虫。
“空间病了,患上了时间的病症” ╱
《应物兄》的第二个特点是空间大于时间。这部小说主轴讲的是儒家传统及其当代命运。远一点当然要讲到2000年的中国历史,近一点也至少要涉及今天的“国学”复兴等等。这些时间因素,也就是近百年的社会变化,在很多小说里是一个常见主题,但是《应物兄》轻轻带过,它把重点放在空间。
什么是空间?恩格斯说,一个人的性格就其现实性而言就是所有社会关系的总和。这句话倒过来,我们可以说长篇小说的叙事线索就是从主人公应物兄的性格、身份处境出发,去整理他的各种社会关系。换句话说,整部小说是由应物兄的朋友圈,各种不同的朋友圈构成的。

第一个圈子是他的导师古代文学专家乔木先生。说明一下,小说里很多人物,作者故意借用一些已故或者健在的学术名人的姓名,制造一种戏仿疑真的这种文/史效果,比方说乔木、姚鼐、郑树森等等。和乔木同辈的,还有校内的其他的几个学术大师,考古专家姚鼐、西方哲学家何老太太、还有一度被认为发疯的张子房、校外的核弹专家双林院士。《应物兄》这部小说里所写的这些学术权威关系都很好,这是主人公的学术背景,甚至比他的家庭背景还重要。在应物兄眼中,这些老一辈专家互相之间都尊敬,没有什么矛盾分歧,这点很重要。


第二个社会圈子就是他的家庭和男女关系。应物兄的妻子是乔木先生的女儿。男人大凡愿意或者希望以婚姻爱情为阶梯而取得社会地位,一般来说,他性格中必有怯懦或功利的一面。另一个可以类比的现象就是一个人在自己看不惯的环境下,照样可以扶摇直上,这也说明性格上的某些特点。应物兄和姗姗(乔木的女儿)关系果然不好,整天吵架,长期分居。为什么不离婚?应物兄的解释是,如果离了的话姗姗又要害另一个男人,这是超高水平的阿Q精神。他的女儿应波已经长大,在美国读书,倒是阳光健康。


小说里,应物兄和一个叫朗月的电台女主持人曾经有两场床戏,文字很美却无感情。男主角对一个美籍女子陆空谷似乎有点单相思,但也只是单相思。男女感情并不是长篇的情节主线,虽然有些细节对某些人物的命运有戏剧性的影响。

第三个社会关系圈就是哈佛的程济世大师和他身后的一切。程是新儒学的名家,当然这个时候我们自然会联想到杜维明教授,但小说与原型没关系。照说程济世也和乔木、姚鼐一样属于男主角的导师辈,但应物兄不是程真正的弟子。而且,在建立研究院这个项目当中程已经是一个中心人物,将来是要做院长的,应物兄是做副院长的,所以既是偶像崇拜关系也是公立饭票关系。小说写应物兄对程济世五体投地,有些夸张,很难区分是纯粹的崇拜还是工作需要。为了招待程大师,应物兄还要招待他的随从学生珍妮还有他的儿子等等。

第四个社会关系圈就是济大的校长葛道宏、副校长董松龄,还有主管文化的副省长叫栾廷玉,以及后来下台的另一个姓梁的副省长。这些领导对于济大能引进程大师都热情支持。理由当然不同,葛校长是希望学校排名上升,栾副省长是考虑借机可以引进外资改造旧城,这些人物一出现,小说基调就从《儒林外史》转向《官场现形记》了。


这里我完全没有带贬义的意思,因为我反而觉得文学史中对《官场现形记》的评价是不够的。不过李洱写官场很含蓄,比李伯元还要含蓄,不会让你笑出声来。李洱尽量写出葛校长、栾副校长说话做事的合理性,甚至细致地展示这个副省长家里母亲媳妇的关系,和男人对女人生育的压力最后导致怎么样的后果等等。应物兄他总是善良地理解周围,尤其是上层的人和事。
第五个社会关系圈就是围着太和研究院的商人们。程大师的弟子黄兴(程大师叫他子贡,这里是用了孔子的典故)是国际大财团的老板,光“温而厉”这个安全套的名字就值100万,后来悄悄地捐给了栾副省长的小秘所在的医院。


商人当中还有卖蛙油起家的雷山巴,他有两个双胞胎“夫人”,其中一个也要进到太和院,也就是那所研究院。养鸡罗老板的女儿叫易艺艺,怀了程大师儿子的小孩,最后不肯打胎。小说里还有牛仔裤大王铁梳子、好色的陈董,可以看出这些商人的名字都不会正面出现,可见应物兄对商界人物的尊敬更少一些。不过客观讲,他们大部分大致上也是照规矩办事,除了做生意赚钱以外也热爱儒学,是研究院建设的现实推动力。


应物兄的第六个社会圈就包括他个人很崇拜的女老师芸娘,以及他的一个已经去世了20年的知心朋友文德能,这些人物身上寄托了男主角80年代的旧梦。这里还包括和他略有矛盾的、后来成为程大师弟子的同学郏象愚,同事费鸣,研究那种名叫“济哥”的昆虫的华学明,鲁迅研究专家郑树森等等。



总之,整个长篇有名有姓的人物几十个,这些人物一圈一圈地由应物兄串起来,但整体的生态好像比主人公的心态更为重要。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小说整体上是显示今日“国学”难以复兴的《清明上河图》,而不是像《约翰·克利斯朵夫》或《马丁·伊登》这样以个人命运性格为主轴的欧化长篇。
负责重建程家旧园的章学栋,对应物兄说,“空间病了”。这句话几乎概括了小说主题,空间病了,再问空间如何能够痊愈?回答是“无法痊愈,因为它患的是时间的病症”。在这个地方,小说把时空联系起来了。
既然小说是细节大于情节,空间大于时间,生态大于人物,为什么整个长篇要以应物兄这么一个主人公的名字做书名呢?主人公到底是想写应物兄所生活的特定时代空间呢?还是想研究应物兄这个人呢?
╱ 学界、官场、商界间的互动 ╱
上面我们说到李洱的《应物兄》是近年罕见的描写知识分子成堆的小说,甚至可以说它是学术小说。书中主要人物都是学院中人,故事情节是大学里的事情,人物对话总是围绕着儒学和其他文化课题,甚至不厌其烦地加了很多古文的典故注解。但读了整部小说,我认为这部小说的精华并不只是在写学院中文人之间的矛盾、分歧、冲突。
其实小说是由一个教授回国办研究院的情节引出了中国社会学界、官员、商界三者的互动关系。小说明写学者、官员、商人异口同声地抒发文化建设的理想,表达对儒学或国学复兴的想法。同时又叙述学界、官员、商人在同一理想下各自的行动原则、职业特征和道德规范。
虽然小说最后也写到官员被双规,比如栾副省长被流产发疯的夫人自杀之前举报,罪名不详。小说中间也交代了某些商人的生活非常腐化,很奇葩。比如写到雷山巴的两个双胞胎女人能够和平相处,写了陈董的很多好色的经历。虽然小说里有这么多很狗血的情节,但总体上,至少在应物兄看来,大部分情况下官员有贪腐的分寸,商人多少有点堕落的劣习,学者的下一代也免不了有不同选择的权力。学、官、商三界人士合作互动,特别是从儒家的主题看来虽有丑闻,也不一定说明当事人特别邪恶。
学界、官员、商界各自的职业特征,比如官员利用特权、商人生活腐化,这些在小说里都写得不动声色。在一些细节上比方说行政违规,副省长叫秘书邓林打个招呼就可以了,好像这非常正常。为了招揽程大师的弟子黄兴投资,要招待他带来的宠物“白马”,诸如此类,好像也是“特事特办”,无可抱怨。当然我们也可以说,这种情节作者越是轻描淡写,读者读来可能就越是触目惊心。
所以《应物兄》整个长篇的精彩在于写学界、领导、商人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这些关系与儒家学说的并置。但小说并不是专门描写学院中人,这也是《应物兄》与《围城》《洗澡》最大的不同。准确地说,《围城》只写大学里的政治,穿插着写两个男主角和女人的感情关系。《洗澡》的前半部分就写研究所里各种研究人员之间的勾心斗角,包括出轨未成等一些感情线索。
《应物兄》是从《围城》《洗澡》的故事出发,最后写成了一个温柔敦厚版的《人民的名义》。或许因为时代不同,知识分子即使成堆,面临的问题也不一样了。或许因为李洱对学院中的事情不够了解或太了解,所以不敢往那些方面下笔。
╱ 难以落笔的学院中事 ╱
假设不把官员和商人写进小说中,纯粹写学院中事,我们想一下有哪些进入的角度和可能性?
第一,在应物兄的眼中,学校的几大学术权威互相尊重,全无文人相轻和学术帮派之类问题,这是一个非常理想主义的美好视野。如果有这方面的问题,而且还不只是像书中一个要建立风水学科的唐风那么庸俗,也没有像芸娘那样纯洁。我们知道,凡有成就的学者通常也有偏见与脾气,加上他们的学生之间也可能会形成某门某派,或是出于骄傲,或是出于功利,这种学术的派别之争其实是学术界的普遍困境。
小说中还写到特殊年代的各种派仗,比如某“名家”曾参加过什么写作组,某“权威”曾是什么战斗队的小伙计,某“大师”最早的文章发表在“十年”当中的著名刊物上。所有这些精彩的故事,因为应物兄宽厚纯洁,他都看不见,他看见的只是双林院士、芸娘、张子房和乔木先生的胸襟、情怀、学识和光辉的人格。
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学问不好。我们知道,像冯友兰、刘大杰这些学者的学问无可挑剔,可是在那个时候还是忍不住“与时俱进”,“晚节不保”。《应物兄》避开这样的角度写也不奇怪,没看到其他作家也很少有人写现实的《围城》吗?
第二,就算全部的学术权威都德高望重,他们的人格、学问无可挑剔,眼前还有另一个尖锐的矛盾,那就是大学秩序中的功利崇洋与传统学术。
说实话这个矛盾已经非常严重了。现在大学的评审机制借用的是西方国家的工科标准,用工科衡量文科。项目比成果重要,论文比著作重要,英语比中文重要。在很多学校的中文系任教,没有出过国,就还不能升教授。小说里的葛道宏校长就是一个典型,他为了提升大学排名,主张所有的中文课程都要英文教学,要有英文提纲,用英语教《论语》。这样的情况不是夸张,现实生活中我都见过。
因此,儒学专家,校内权威固然重要,但还是要有外来和尚。为什么外来的和尚就更会念经呢?一个哈佛教授退休回乡,竟然要为他建立研究院,而且要把研究院盖在他小时候的旧居上,旧居现在都已经找不到了,因为他爸爸当初是国民党的将军。为了重建,现在竟然要找近现代研究所来研究,要找出其实是创造出他的旧址,拆迁民房,挖地重建。他们还特别派专家组研究某一种昆虫,因为这位大师记得小时候听到这种昆虫叫,非常亲切。甚至他的弟子——一位商人来访的时候,省领导也要出来接见他带的宠物“白马”。
小说里有这么一笔,乔木先生说程大师那是在美国讲中国文化,要是到济大来还不知道会是怎样。所以这个本土学者坚持传统与崇洋功利的办学方针之间的矛盾,在《应物兄》里略有提及,轻轻举起,悄悄放下。
第三,还可能有更进一步的问题。虽然近年来不必人人“洗澡”,专家们个个生活优渥。但学科发展的新要求对学院的传统秩序是否又构成某种新的压力呢?
《应物兄》比较机智地躲开了这个层面的问题,否则我们设想一下:假如叫我来写学院中人,既要有文人相轻、旧怨背景,又要有西化功利与传统学术的矛盾,还要应对新的问题,要协调国学复兴与“新左派”之关系,还有作品里已经涉及的大众媒体对文人、对学术的引诱改造等等。当然,希望《应物兄》这么一部长篇小说能处理这么多当代儒学或者说当代社会面临的问题,显然是一种苛求,可见知识分子成堆的知识分子小说难写。
╱ 扪心自问,我们又何尝不是应物兄 ╱
说起来也不是李洱不想写,而是主人公应物兄看不到。为什么看不到呢?这也是应物兄的性格所限。
男主角原名应物,出书时被人搞错改了名他也接受了,基本上算是处处占便宜了。如果加的不是“兄”而是“叔”,岂不是更加占便宜?
应物兄的成名作叫《孔子是条“丧家狗”》,我们马上会想到北大教授李零的著作《丧家狗:我读论语》,那是一本很好的学术著作,不要只看题目。
我们说,长篇小说基本上是由无数细节而非情节支撑的,基本上生态画面比主角性格更重要,但这并不妨碍我们重新考察主人公的性格。既然作家有意以主人公的名字作为书名,总有特别的用意。
一般来说,衡量一个人物的性格在文学上是否成功,标准至少有三:第一,其性格是否有明显特征;第二,他的性格是否有内在复杂性或者说有没有内在深刻矛盾;第三,他的性格在作品里有没有随时间和情节的发展而产生变化?
根据以上标准来看应物兄这个人物。第一,他的性格特征虽然看上去不明显,但其实有特点;第二,他的性格有内在复杂性,有内在的矛盾;第三,他的性格从头到尾其实没有什么发展变化。
作家特别用了三种方法来叙说应物兄。出现第三人称“他”的时候,应物兄是小说的某个叙事角度,当然有时候用“他”有局限,叙事者会补充一下“后来他才知道”等等;直接用“我”的,就是直白展现应物兄的心理状况;还有一种写法就是当出现“我们的应物兄”这样字句的时候,那就意味着叙事者或者说作家要和主人公拉开距离,他和读者一样在从侧面旁观这个应物兄。
更能体现主人公性格特点和矛盾的是从他的书名上看到的。他的书名意思是说他想追求孔子的思想,但自己却活得像条狗。
“孔子”和“狗”在一起,实在是碰巧,正好有个哲学概念叫“犬儒”。当然,李洱的小说不是写犬儒主义,只是巧合,刚好我们把“犬”和“儒”这两个字放在一起读。作为西方古代哲学和伦理学说的犬儒主义,主张追求普遍的善为人生的目的,抛弃一切物质享受和感官快乐。追求美食,偶尔也试试伟哥的应物兄,显然不是这种古希腊的犬儒。
也有一种对现代犬儒主义的解释,就是一种以不相信来获得合理性的社会文化形态,不相信有什么方法能改变他所不相信的世界。因此,他把对现有秩序的不满转变为一种不拒绝的理解,一种不反抗的清醒,和一种不认可的接受。
此话有点重要,我重复一下:不拒绝的理解、不反抗的清醒、不认可的接受。
我们回头看应物兄,他对葛校长、栾副省长等领导的儒学热情,大致上就是一种不拒绝的理解,理解他们的功利乃至势利,但要诚恳地服从,认真地理解。应物兄对乔木先生、程济世大师等人的学术贡献是一种不反抗的清醒,因为师道尊严或真心崇拜,即使清醒地看到有学术上的问题,应物兄也不会挑战与反抗。
实际上我们知道真正的学者,假如应物兄也是学者的话,他不可能看不到前辈权威的任何问题。如果凡事首先从忠诚服从出发,那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学者,但是在应物兄那里,忠诚是醒目的一种美德。
应物兄对于子贡的GC集团,对于雷山巴、铁梳子、陈董等商人功利的儒学热情,是一种不认可的接受,他知道他们志不在此,与自己不是同路人。但现在肯捐助学术,拿出钱来,真金白银总是好的,所以他接受。但同时也委屈,忍气吞声,在场面上应付。
所以,在应物兄的性格里,我们看到诚恳、认真、服从、清醒、怀疑、忠诚、理解、接受、妥协,再加上他对女性观念上的不公平,这些都是儒家风格,合起来就是像狗一样追求儒学了,说是“犬儒”绝不过分。
扪心自问,我们又何尝不是呢?
你能被各种上级称赞,其实是因为你不敢指出上级的问题;你能与各种同行友好,其实是因为你在克制、收敛;你能和各色人等和谐相处,其实是因为你世故、犬儒。
应物兄何止是一个人啊?是像狗一样活着的“儒学”。读完小说,我们可能都吓出一身汗。

作者简介:许子东,华东师范大学紫江讲座教授,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香港大学荣誉教授,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前主任。著有《郁达夫新论》《为了忘却的记忆》《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许子东现代文学课》等。长期作为嘉宾做客《锵锵三人行》《圆桌派》等文化节目。


本文刊于《小说评论》2023年第4期,原创内容如需转载,须经本刊编辑部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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