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语国家与地区研究 | 雷蒙·阿隆与欧洲防务共同体的战略争论（1949—1955）（文/李嘉琪）
主 编：丁一凡
副 主 编：戴冬梅 车 琳
雷蒙·阿隆与欧洲防务共同体的战略争论（1949—1955）
李嘉琪
内容提要：1950年诞生的欧洲防务共同体极大地塑造了欧洲一体化进程，并引发法国战后最重要的意识形态与战略争论。在此背景下，法国自由主义思想家雷蒙·阿隆作为争论漩涡中的关键知识分子与欧洲合作的倡导者，积极参与了欧洲防务的讨论，并由此进一步发展了他的欧洲观。阿隆是一位谨慎而温和的欧洲防务共同体批评者。他虽理解建设欧洲防务的需求，但主张必须优先解决国家层面的问题。因此，阿隆担心在缺乏政治实体的情况下创建超国家的欧洲军队为时过早：他既看到民族国家的衰落，又担心超国家结构过于激进；尽管主张大西洋主义的权宜之计，但从未放弃欧洲国家间合作的长远蓝图。
关键词：雷蒙·阿隆；欧洲防务共同体；欧洲一体化；大西洋同盟
1954年8月30日，欧洲防务共同体（European Defence Community）这一在四年前由法国提出而诞生的欧洲项目，又因被法国国民议会否决而最终走向失败。战后，欧洲为应对全球冷战格局与保障自身安全，开始寻求超越传统的国家界限，实现更为深入的合作与整合。鉴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落幕不久、创伤未愈，这样一个建立欧洲军队的超国家提议显得相当雄心勃勃，非比寻常。然而，欧洲防务共同体的兴衰历程，不仅是欧洲的关键历史节点，也是欧洲一体化过程中的宏观趋势、紧张关系与深层次变革的微观反映与集中体现。它深刻地塑造了欧洲道路，特别是西欧的国防与安全架构。这也是法国的“欧洲时刻”：1949年到1955年间，围绕欧洲集体安全项目提议的辩论在法国不断升级，趋于激烈，构成了战后法国最重要的战略之争，以至于被称为“自德雷福斯事件以来法国经历的最伟大的意识形态和政治辩论”。在这场旷日持久的热烈争论中，有一个人的声音清晰而突出，那就是法国政治哲学家、自由主义知识分子雷蒙·阿隆（Raymond Aron）。
雷蒙·阿隆不仅是卷入欧洲防务争议漩涡之中的关键知识分子之一，更是少数几个能够在问题的核心采取行动的人之一。因其与法国乃至英美上层政治精英的紧密关系，阿隆的介入超越了学术贡献的传统界限，而试图弥合法国、德国和美国之间的政治鸿沟。他不仅是一个观察者或批评家，而且是战后欧洲重建和大西洋同盟构建中的重要思想推动力之一。尽管如此，阿隆在战后初期微妙的欧洲构想及其在欧洲防务共同体争议中所扮演的确切角色，仍然未得到足够的探究。基于此，本文旨在考察阿隆在欧洲防务问题上的关键立场以及在欧洲和大西洋之间的平衡，并如何由此进一步发展了他的欧洲构想。此外，深入探究围绕欧洲防务共同体展开的战略争论，也有助于在冷战与欧洲一体化背景之下，重新评估欧洲与大西洋同盟之间的动态关系和相互作用。
一
“大分裂”国际格局下的欧洲
在战后重建和地缘政治重组的动荡中诞生的欧洲防务共同体，象征着欧洲在安全和共同命运方面建立统一战线的意图。在欧洲共同体最热情的支持者眼中，这场辩论既表明了欧洲计划的真实性质，也表明了民族国家尤其是法国所面临的困难。对于让·莫内（Jean Monnet）和他的追随者来说，欧洲防务共同体代表着欧洲一体化向功能主义迈出关键一步，他们由此看到了逐步一体化直至政治联盟的前景。然而，对于雷蒙·阿隆来说，最根本的困难在于西欧的军事防务无法回避德国重整军备这一备受争议的问题。虽然阿隆也对“欧洲防务共同体是实现欧洲目标的最佳途径”有所怀疑，但至少最初，他对这一欧洲集体安全项目的态度相对温和。
20世纪40年代末标志着雷蒙·阿隆所说的“大分裂”（Le Grand Schisme）。这一时期的特点是两个超级大国及其各自盟友之间不可避免的冲突，而紧张局势进一步助长了国际体系的异质性：共产主义活动在欧洲的兴起，马歇尔计划的施行，以及共产党和工人党情报局（Communist Information Bureau，缩写为Cominform）的成立，都在不断将整个大陆的两极分裂推向制度化。对欧洲本身来说，战后时期标志着国际影响力的下降，英国、法国、德国等曾占据主导地位的大国退居第二梯队。阿隆指出，“不再有欧洲协调（concert européen），只有世界协调（concert mondial ）”，即在世界范围内通过大国协同合作来解决全球问题。在此背景下，阿隆继续反思欧洲危机的复杂性以及欧洲未来的道路。一方面，阿隆的历史意识是经由战争形成的，根植于民族主义观点，这使他对超国家的欧洲实体的实用性持保留态度，尤其是在战后早期的历史环境中。他这样概括了自己的担忧：“欧洲计划将停留在纸面上：它将比国家计划更令人遐想。”另一方面，阿隆的现实主义也渗透到他的欧洲观点中，他看到了加强欧洲合作的可行措施，他说：“但我们可以看到一些行动的可能性……我们距离一个伟大的、同质的欧洲地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绝不允许国家统制主义（national dirigisme）以拉近距离为借口将我们驱离它。”同时，阿隆意识到苏联的威胁迫在眉睫，因此再次唤起了欧洲统一的政治神话：“各民族国家受困于不合时宜的结构，纠缠于平庸的争吵，这道屏障在抵御苏联扩张时将永远是脆弱的。而通过统一实现繁荣的欧洲的屏障将是万无一失的。”
阿隆在1947年提出了他对这一时期的著名论断“和平不可能，战争不大可能”（Paix impossible，guerre improbable）。此后直到1949年初，他一直认为由于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基本平衡，国际格局将保持一定程度的稳定。因此，西方国家在此期间的首要任务应该是通过马歇尔计划重振经济发展，而不是专注于重整军备。对阿隆来说，建立欧洲军事力量是一项长期目标，而非当务之急。然而，阿隆判断的转变比他预想的要快。由于不断变化的全球格局，就在同一年，阿隆已经开始重新评估欧洲的防御态势。虽然柏林封锁在1949年5月被迫停止，但共产主义势力在亚洲进一步蔓延。中国共产党的上台似乎加强了社会主义阵营及其在亚洲的广阔前景。然而，在阿隆看来，最危险的是1949年8月苏联第一颗原子弹试爆成功：这一技术进步有可能打破军事平衡，并对西方构成深刻威胁。新局势揭示了欧洲内部新的脆弱性：欧洲大陆不再只是受苏联地面部队的摆布，而且还面临原子弹轰炸的威胁，欧洲的军事状况进一步严重恶化。事实上，当时的欧洲弥漫着焦虑情绪，人们普遍担忧全面战争可能爆发。苏联共产主义势力扩展到整个欧洲的风险加剧了担忧，营造了一种恐惧和不确定的氛围，与阿隆不断变化的观点产生了共鸣。他意识到，与国际形势在一年内发生的迅速变化相比，法国和欧洲重整军备的步伐过于缓慢了。欧洲发现自己处于不稳定和脆弱的状态，而似乎没有能力迅速做出反应。
二
大西洋与德国问题
从1949年初起，阿隆坚定地支持北大西洋条约，反对欧洲中立立场。这使他与支持中立的法国知识分子展开了争论。在中立派看来，北大西洋条约必将导致战争。相反，阿隆认为中立主义不可能得到苏联的正面回应，而美欧结盟、遏制政策对抗苏联与共产主义阵营，正是为了避免战争和意识形态的长期紧张。此外，与美国结盟可以为欧洲重建提供强有力的物质支持。阿隆坚持一种温和的自由主义，其基础是政治高于自由主义经济理论，并在一定程度上接受福利国家。他也强调提高欧洲人生活水平的重要性。因此，阿隆认为必须将欧洲置于大西洋的经济框架内。他的总结很明确：“欧洲中立可能是目的，但肯定不是一个和平政策的手段。”阿隆选择大西洋道路的首要考量并非借助北约作为一个军事同盟来阻止苏联可能的入侵，而是作为一种有效手段来处理更为直接的问题，譬如将德国融入西方、缓和法德矛盾、战后重建和解决系统性经济危机。1949年底，阿隆致力于在大西洋联盟框架内为国防做好舆论准备。他警告不断变化的国防形势正在迅速超越欧洲民族国家的能力，并强调将德国纳入欧洲防御机制的必要性。在为《费加罗报》（Le Figaro）撰写的文章中，他批评了《世界报》（Le Monde）的中立立场，并向法国人民解释了德国权力真空的危险。与此同时，他还努力向美国精英阐述欧洲的观点，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他在《原子科学家公报》（Bulletin of Atomic Scientists）上发表的文章。这篇文章正是为了回应利奥·西拉德（Leo Szilard）的欧洲中立立场。阿隆认为西拉德低估了苏联政权的意识形态本质：克里姆林宫的主人就像希特勒一样不可能被安抚。
（未完待续）
本文发表于《法语国家与地区研究》2024年第1期 第9—20页，由于篇幅所限，注释和参考文献已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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