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冷浪涛:程千帆《杜诗镜铨批钞》发微

冷浪涛 程门问学 2022-07-15





程千帆先生的《杜诗镜铨批钞》虽然在形式上是评点,但近于读书札记。该书在内容上可以大致划分为注释和评论两个方面,而在研究方法上则主要运用了“以杜证杜”“同中见异”“推源溯流”等,与程先生其他杜诗研究成果相比,具有不同的特点。同时,《批钞》贡献了全新的成果、纠正了旧有的错误、点出了疑难的问题、示范了研究的方法,在当代杜诗学研究上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程千帆先生的《杜诗镜铨批钞》(以下简称《批钞》)最初刊载于《草堂》1984年第1期上,后收入莫砺锋编《程千帆全集》第九卷《被开拓的诗世界  杜诗镜铨批钞》一书中,《批钞》就是程先生对杨伦《杜诗镜铨》所作批点的汇集。“批”作为评点的一种,他所侧重的内容和一般的诗文评点有所不同,陈永正《诗注要义》说:“古人读书尤好眉批,在书页上端空白处以蝇头小楷作出批语,内容或注音,或校勘,或注释,而以评论较为多见。”《批钞》的形式其实是模仿黄侃的《文选平点》,对此程先生在前言中先有交待:“昔先师蕲春黄君之批萧《选》,不事繁辞,或仅缀片言,或但注一字,而其义自出。高山仰止,用是步趋。”而黄侃《文选平点》的形式和内容,黄延祖说得很清楚:“先君(黄侃)平点《文选》,本为讲授而作的札记,后人整理成书,为的是使读《文选》的有所参考。”程先生也说自己平时对《杜诗镜铨》是“隅照所及,书之简端”这就明确了本书的性质和内容,它与一般的评点本侧重于文学欣赏和文学批评自有不同,而近于读书札记。

对杜诗进行专门的评点始于南宋的刘辰翁,他的评点对后人影响较大,不过,后人的评价近乎毁誉参半,《四库提要》的评论最具代表性:“辰翁论诗,以幽隽为宗,逗后来竟陵弊体,所评杜诗,每舍其大而求其细。王士祯顾极称之,好恶之偏,殆不可解。”在刘辰翁之后,又出现了较多的杜诗评点本,著名的有王士禛的《带经堂评杜》、金圣叹的《唱经堂杜诗解》等[周采泉《杜集书录》收录有关杜诗辑评考订类有3卷,可以参看],这些评点主要集中在文学欣赏和文学批评方面。还有一些评点本是以通行的注本为底本,这些文献留存较多,其中还包括大部分未刊的本子[参看曾绍皇《杜诗未刊评点的整理与研究》,复旦大学博士论文],比如陈訏手批《杜诗详注》、赵熙手批《读杜心解》、莫友芝手批《杜诗镜铨》等。他们的评点内容变得更加丰富,不仅仅局限于原文的欣赏批评,还包括了对底本注释内容、书中所录评语的批点等,可以说后面这些杜诗批点算是程先生《批钞》的先声了。

自从《批钞》面世以来,对于它的研究和关注都不多,只有一些研究程千帆诗学的文章和专著零散的提及此书。另外,在现有的杜诗学目录中,对于此书的介绍也比较零碎,比如张忠纲等主编的《杜集叙录》,只在所著录的《被开拓的诗世界》后作了几句零星的介绍:“另有《杜诗镜铨批钞》20卷,选录了程教授对《杜诗镜铨》所作的精辟批语”,这显然未能充分地把《批钞》的价值和内涵揭示出来。为了充分客观认识此书,本文拟先介绍本书的主要内容,再探究本书所展现的研究方法和特点,进而揭示此书在当代杜诗学研究上的独特价值和意义。


一、《批钞》内容述要



杨伦的《杜诗镜铨》在清代诸家注本中较为简明,全书内容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注释,这些注释有的采自此前诸家的注本,同时又有杨伦自己加入的新注;二是评论,主要搜集刘辰翁及其以后评点家的评语附于每诗之后或简端。杨伦在注释和评论上的去取都甚有见地,郭绍虞《杜诗镜铨序》评价此书为:“不穿凿,不附会,不矜奇,不逞博,而平正通达,自使少陵精神跃然纸上”,可算比较客观。但该书并不是没有可指摘的地方,《批钞》对该书每一卷都有批点,涉及到的杜诗数量较大,这些内容也可以大致区分为注释、评论两个方面。注释的部分一方面包括对杨伦原书注释的批点;一方面又有程先生自己做的新注释。同样,评论方面也是,包括了对原书评论的批点和程先生个人对杜诗所做的新评论。以下就对两部分内容做一简述,并在每项内容后略举数例以说明。

1

注释方面


杨伦的注释因为追求简明,不可避免的导致了字词训释错误、典故失注、章句意义不够显明、结构不够明确等问题。所以,对于其错误处,当进行纠正;对于其阙漏处,当进行补苴;而对于其不明处,当进行揭示。整个一部《批钞》在注释方面也占去了较大的篇幅。

首先是字词。对字词的正确理解是对诗歌正确理解的先决条件,正如戴震所说“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必有渐也”,同样,诗歌的理解也和经的理解一样,需要先对字词进行准确的把握。程先生在批点中,时时注意到杨伦在字词方面解释的错误,或对一些疏漏而需要说明的地方予以补充。如《泥功山》“哀猿透却坠”一句,批云:“《说文》新附:透,跳也,过也”,“透”在此处不易理解,属于常见字的生僻义,而将其生僻义揭出,诗句意思便自然贯通了。如《与鄠县源大少府宴渼陂》一首“饭抄云子白”,杨伦引仇注云:“北人谓匕为抄”,程先生批云:“今吴语亦然”,这就为仇注加入了方言的例证,从而为仇注做了补证。另外,古人对于一些习以为常的俗语,自然不需出注,但今人已不常用,所以不易理解,这种情况就有必要做一番解释了。如《戏赠阌乡秦少府短歌》“多才依旧能潦倒”一句,“能”如果按平常的理解,则诗意未免奇怪,这里程先生引了夏承焘的《杜诗札丛》说:“今苏浙方言‘能’字读阴平声,作‘如此’、‘这样’解,如‘能好’、‘能大’,殆即今‘恁’字。”这样一番解释,则整句诗的理解变得顺畅了。

其次是典故。诗歌中用典比较常见,又比较复杂。有的典故看似与诗的语句相关,但并非诗人所本,这就容易导致误注;有的典故用得生僻,注家读书少,则无法正确注出;有的用典是“合用”,若只注出部分,就不能理解诗歌的深蕴;有的用典是所谓的“今典”,索解难度较大;此外,还有“暗用”的情况,有的诗人用典让人不易察觉,一般人滑眼看过,便不能体会诗人的匠心。因为用典的复杂性,所以注家在这些地方存在问题也就在所难免了,程先生注意到了这些问题。比如《郑驸马池台喜遇郑广文同饮》一首“不谓生戎马”一句,原书注云:“谓当此戎马而犹得生存也”,程先生批云:“此用《老子》四十六章:‘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这就补出了诗歌的用典,还纠正了原书注释对诗意的误解。如《醉时歌》一首“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程先生批云:《汉书·朱买臣传》:“常艾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诵书。其妻亦负戴相随,数止买臣毋歌讴道中。买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买臣笑曰:‘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余矣。汝苦日久,待我富贵,报汝功。’妻恚怒曰:‘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何能富贵?’买臣不能留,即听去。其后,买臣独行歌道中。”接着又说“二句即用此事,此真沈隐侯所谓使人不觉也”,这里将注家忽略的用事注了出来,既展现了杜诗高超的用事技巧,也说明了注释的不易。又如《南池》一首“美利戒止足”,程先生批云:“《老子》第四十四章: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对注家失注的地方做了补注。

最后是章句。章句是一种起源比较早的注疏形式,主要是对章和句意思的串讲疏通,黄侃认为“凡览篇籍,未有不通章句而能识其义者也;故一切文辞学术,皆以章句为始基。”[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虽然章句如此重要,但很多注家都嫌其繁琐而不愿意去做,《文心雕龙》就说:“通人恶烦,羞学章句《杜诗镜铨》以简明著称,便很少留意到章句的疏解,所以程先生的《批钞》里面很多内容都是做的章句,这样的例子也是不胜偻举。如《中丞严公雨中垂寄见忆一绝奉答二绝》“倚杖穿花听马嘶”一句,批云“闻马嘶则倚杖穿花而出迎也”,可以看出诗人在这里是为了押韵,故意颠倒了句子顺序,如果注家不作一番句子意思的疏通,则容易发生误解。如《怀旧》“老罢知明镜”一句,批云“谓惟明镜知其老,即揽镜而惊老也,老罢,犹今云老了。”这也是对不易理解的句子做一疏通。又如《上白帝城二首》“英雄余事业,衰迈久风尘”,批云“上句属公孙,下句公自谓”,这里根据诗意,明确诗句具体的指代,从而也能看出层次感,是知作者并非泛泛而为。

2

评论方面


上文说过,杨伦的《杜诗镜铨》主要包括注释和评论两部分,书前凡例说“杜评始刘须溪,宋潜溪讥其如醉翁寱语,不甚可晓。然于诸本中为最古,其可采者悉录之。前辈如卢德水、王右仲、申凫盟、黄白山、张上若、沈确士等,皆多所发明。近得王西樵、阮亭兄弟,李子德、邵子湘、蒋弱六、何义门、俞犀月、张惕庵诸公评本,未经刊布者,悉行载入,庶足为学者度尽金针。可以说杨伦对于前人杜诗评论的搜采是相当丰富的。而程先生的《批钞》也有很多批语是针对这些评论而发的,或是指出他的谬误;或是对评论作进一步发挥。

对于前人的评论,程先生有揭示其穿凿的,如《春日忆李白》“重与细论文”一句,蒋弱六评云“细字对三四句看,自有微意。”程先生批云“此评穿凿,白年长于甫。甫从游时,白负大名久矣,岂有于赠诗中微文刺讥之理?”有的是就现有的评语做进一步的发挥,如《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红入桃花嫩,春归柳叶新”两句,杨伦原书录《芥隐笔记》云:“荆公诗‘绿搅寒芜出,红争暖树归’,本于杜句。”程先生批云“然荆公更自凝炼,荆公字意皆炼,东坡多炼意耳”,这就对《芥隐笔记》的说法做了进一步延伸发挥。

在评论方面,除了一些主要针对书中所录的前人评语而发外,还有一些是程先生个人对杜诗所作的评语。这些评语或有关句式、或有关诗旨、或有关形式、或有关技巧,不一而足。如《复阴》一首评云:“此首八句三易韵,前四仄,中二亦仄,后二平。公自始即从事诗形变化之探索,创体之尤善者,《八仙歌》、《曲江三章章五句》是也。观此数首,知其革新诗体之意,投老不衰。”这从观察杜诗的形式出发,并延伸及于杜诗的创造性上,可谓独具只眼。如《次晚洲》一首评云“湖南纪行亦不及陇蜀纪行两组之整饬,古律皆然,盖随事成咏,非胸中先有一定布局,如《发同谷》、《发秦州》诸作比也。”这着眼于题材,观察前后期的不同,也比较前后期艺术成就的高下。又如《瞿塘怀古》一首评云“同一景物,必能以不同笔墨写之,乃极其变化,此诗法也。”这又从诗法上作阐发,说明写诗当有变化。总之,程先生个人对杜诗所作的评语较多,精义纷纭,此点将在后文继续为之阐发。此外,《批钞》中还有一些零星的内容涉及到校勘、编年等,这里不再详说。


二、《批钞》研究方法和特点



张伯伟认为“在20世纪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者中,千帆先生不仅是一位卓有建树的专家,在很多问题上做出了精深的研究;而且他还是一位极其注重研究方法之探讨和实践的学者。”[张伯伟:《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程千帆先生诗学研究的学术史意义》,《文学遗产》2018年第4期。]可以说《批钞》也就是程先生研究方法实践的成果之一,里面充分展现了怎样发现问题,如何解决问题,研究应该持什么样的态度,对于特殊的研究对象应该采取怎样的研究方法等等,对于我们读书和治学都有极大启发。而通过《批钞》文本,大致可以将程先生在此书中体现出来的研究方法归纳为三条:一是以杜证杜、二是同中见异、三是推源溯流。以下对这三种研究方法进行详述。

1

以杜证杜


一本书常常可以看作一个自足的整体,而在整体之中,各部分之间在各方面都存在着联系。所以,当在本书的一部分遇到疑难问题或有分歧的说法时,往往可以通过本书中其他部分来求得证实。这种研究方法在前人的研究之中已经有意无意的用到,但是,将它作为一种独立的方法予以阐发,则大量出现在清代学者的著述之中。如焦循《论语通释》自序说:“十数年来,每以孔子之言参孔子之言。且私淑孔子而得其旨者,莫如孟子,复以孟子之言参之。既佐以易、诗、春秋、礼记之书,或旁及荀、董、扬、班之说。又如袁枚也认为“以尚书证尚书,而真伪定”,这些都可算是清人有这种方法意识的绝好例证。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在概括清代朴学的特色时,也说到了:“以经证经,可以难一切传记”的方法。

而对于杜诗的研究,这种方法便可以叫“以杜证杜”了,在此之前的杜诗研究中,就有所运用,如《春日忆李白》一首,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注云:“公与太白之诗,皆学六朝,前诗以李侯佳句比之阴铿,此又比之庾、鲍,盖举生平所最慕者以相方也。王荆公谓少陵于太白,仅比以鲍、庾,阴铿则又下矣。或遂以‘细论文’讥其才疏也,此真瞽说。公诗云‘颇学阴何苦用心’,又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又云‘流传江鲍体,相顾免无儿’,公之推服诸家甚至,则其推服太白为何如哉!荆公云云,必是俗子伪托耳。这就用杜诗中的其他诗句来证实王安石说法的不可靠,可算是一个成功的“以杜证杜”。

如果说前代注家或杜诗研究只是部分运用到了这一方法的话,那么程先生在本书中可以说是对这一方法大为发挥,据笔者统计,在本书中涉及到“以杜证杜”方法的地方就达30余条,数量不可谓不多。程先生自己也表现出了对此法的推崇,如《昔游》一首所录朱鹤龄的评语,程先生批云“朱氏此注,以杜证杜,细入毫芒,深为可法”。而程先生在运用这一方法时,也在前人的基础上大为开拓,将“以杜证杜”的内容向解释字词、明确句意、探求用事、解析写法、分析名物等方面推进。

在字词方面,如《法镜寺》“愁破崖寺古”一句,批云“谓聊随喜得以破愁,破字用法与《野人送朱樱》‘数回细写愁仍破’同。”这便是用杜诗中的句例来作为此处“破”字用法的证据,这是在字词解释上的运用。如《北征》“问事竞挽须”一句,批云“此即《羌村》所云‘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也。”因《北征》、《羌村三首》写于同一时期,所以二诗在内容上便可互为印证,从而加深对诗意的理解,这也是程先生对当时学界争论问题的回应。[对于杜诗《羌村三首》“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一句的意思,学界存在两种观点,一是“因畏惧我而又走开”;二是“生怕我再度离去”。吴小如,傅庚生等认同前者,萧涤非则主后说。程先生在这里以杜证杜,认同后一种观点,这种解释较为合理,这也是程先生对当时杜诗研究问题的回应。]如《绝句六首》“溪虚云傍花”一句,批云“此即《渼陂行》‘船舷冥戛云际寺’之意,皆形容倒影中岸边景物与水中云影相交映成趣也。或疑云际山太安寺距陂过远,不得倒映,则似昧于诗人想象之功也。”这里用相同的写法作为例证,对于杜诗写法的精巧处进行了深入的发挥。如《有感五首·其二》“无劳问越裳”一句,批云:“即后《诸将》之‘越裳翡翠无消息’也。公之用事,或正用之,或反用之;或显用之,或隐用之;或用其意,或用其词,变化无端,而莫不足以达难达之情,真屈刀为镜手也。”这里用用事相同的诗句互为例证,进而说明杜诗在用事方面的变化无穷。又如《信行远修水筒》一首,批云:“水筒者,接竹为管道以引泉,循高低而支架,以入人家,顺流不息,用代汲引,极便山居,今庐山诸寺多有之。后《园人送瓜》云‘竹竿接嵌窦,引注来鸟道’,灼然可见。”这里则引用其他的诗句来解释名物。可以说程先生对前人“以杜证杜”的方法进行了大力开拓,内容也变得更加丰富。

2

同中见异


“同中见异”是程千帆先生运用得比较多的一种研究方法,从他早年的论文一直到晚年的研究成果,对于这一方法的实践从未间断,这也是很多人对程先生治学方法的直观感受。[参见周欣展:《千帆诗学与中国哲学》,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26—228页。]其《古诗考索》里面所收录的论文大都是“同中见异”方法运用的典范,如《相同的题材与不同的主题、形象、风格——四篇桃源诗的比较研究》、《郭景纯、曹尧宾<游仙>诗辨异》、《长恨歌与圆圆曲》等。程先生也在不同的场合,以及论文中提及“同与异”的研究意识,如在《读诗举例——在中国文学批评史师训班上的讲话》一文中就提出了“同与异”一点,又在与张宏生先生合写的《火与雪:从体物到禁体物》一文中指出“在艺术技巧上讲究趋避,是诗人们不断追求有所创新的手段之一。无论在主题、题材或表现方法上都有一个趋避的问题。趋新避旧,趋生避熟,往往能使得艺术获得新的生命。”这些都可以算作程先生重视“同中见异”方法的例证。

同样的,在杜诗研究中,程先生也注意到了这种方法的运用,而且“同中见异”的关注点非常多元,细到字词运用、句子的承接,大到主题、结构、情感等都有涉及。如《送舍弟颖赴齐州三首》“绝域惟高枕”一句,批云:“公用高枕字或形容其乐,或形容其忧。此与《游何将军山林》之‘高枕乃吾声’异,而与《返照》之‘衰年病肺惟高枕’同,当分别观之也。”这说明同一词语,在不同语句里表现出不同的感情,而一个字词的意义也往往需要放入具体的语境之中才能确定。如《白丝行》一首,批云:“为乐天《缭绫》诸篇所自出,而别有寄托,又与白之直赋其事者不同。”这就对相同内容的不同写法作了比较。

程先生也关注到杜甫组诗的变化,如《前出塞·其六》批云:“太冲《咏史》,突出荆轲;公《游何将军山林》,独咏戎王子,与此篇同一机杼。而出之以议论,又于同中见异。”这关注到了组诗中写法的安排,杜诗的组诗常常如此,除了上举的内容之外,程先生还发现了秦州到同谷的纪行组诗中,《凤凰台》一首的安排是“十一首皆即景为之,独此《凤凰台》一篇,别出寓言,无正面写景之笔”;又说《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一组诗中第六首为别调,都与左思《咏史》组诗的安排相似。但他又进一步得出了杜甫《前出塞·其六》和《游何将军山林》中咏戎王子一篇,都是以议论的方式出现,又与左思的写法不同,可知在组诗结构的安排上杜甫受到了左思的影响,但又有变化。此外,组诗一般需要避免各诗之间的词重意复,不然会影响到一组诗的张力。如《洞房》以下八首组成的组诗,其中《历历》一首,程先生批云“此首之下半即《洞房》之下半首,要看其说法之不同,前首贴明皇说,本首贴自己说。”这样一番分析,就解决了组诗意思重复的问题了,分析可谓细入毫芒。

3

推源溯流


推源溯流是古代文学批评中常用的一种方法,钟嵘的《诗品》即大量使用这种方法,《四库提要》说“嵘第作者之甲乙,而溯厥师承”,但是钟嵘主要着眼于宏观的追溯,对于单独的题材、诗法、形式、结构、内容等较细的方面则很少注意。程先生在研究中也注意推源溯流,比如他的《长恨歌与圆圆曲》一文,就追溯了《圆圆曲》在结构的安排上其实是取法于《长恨歌》。而杜甫被后人称为“诗圣”,其在诗学上的地位不言而喻,元稹评价杜甫是“尽得诸家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王禹偁说“子美集开新世界”,其在身后的巨大影响亦可见一番,可以说,后来诗人大都受到杜诗的沾溉。所以杜诗研究中,对杜甫对后人的影响做一梳理是相当必要的。《批钞》中也有多处用到推源溯流的方法,着眼点也比较广泛。

首先是句法上的追溯,后人学杜,多在句法上进行模仿,如《三绝句·其二》“自今已后知人意,一日须来一百回”两句,程先生批云:“简斋《望燕公楼下李花》‘燕公楼下繁华树,一日遥看一百回’,从杜出也。”此类的追溯又如《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使君高义驱今古,寥落三年坐剑州”两句,批云:“但言怀才不遇耳,而跌宕顿挫如此,妙绝。山谷《寄黄几复》‘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即学此种,不易知也。”这便是追溯后人在句法上对杜甫的学习。

其次是写法上的追溯,杜甫说自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时常注重写法的创新,而这些创新的成果又往往成为后人效法的对象。程先生也时时做写法上的追溯,如《陪李金吾花下饮》“醉归应犯夜,可怕李金吾”两句,批云:“此类调侃,下开宋贤,东坡每效之。”这确实如此,如东坡《太守徐君猷、通守孟亨之皆不饮酒,以诗戏之》一首,即用同姓人的典故来调侃徐、孟二人,其实就是效仿杜诗此类写法。又如《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弟子韩干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四句批云:“荆公《纯甫出释惠崇画,要余作诗》云:‘濠梁崔白亦善画,曾见桃花净初吐。酒酣弄笔起春风,便恐飘零作红雨。流莺探枝婉欲语,蜜蜂掇蕊随翅股。一时二子皆绝艺,裘马穿羸久羁旅。’以崔白陪惠崇,亦犹公之以韩干陪曹霸也。然又有同中之异者,杜简而王繁,杜于曹、韩有所优劣,而王则并崇、白付之一慨。”这里不仅对王安石的写法进行了追溯,又对王安石的变化予以了揭示,接着又说:“为文章者,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可谓独具只眼。

再次是形式的追溯,杜甫对诗歌形式的探索至老未休,晚年仍有很强烈的创新意识,集中的《饮中八仙歌》《曲江三章章五句》《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缚鸡行》等等,无不是杜诗的创格,这些形式的创格多为后人仿效。程先生常注意及此,如《短歌行赠王郎司直》一首批云:“此首共十句,前五句押四平韵,后五句押四仄韵,而以第五第十两句为单句,又是一格。山谷歌行,每学此种,得其神髓,非徒以炼字琢句为能。”这就先分析了杜诗的形式,同时又指出后人的取法,可算是对形式的追溯。此外,杜甫的诗里面也有一些写得不好的诗,或肤浅、或率意、或意俗,后人学习此种诗歌,难免会产生不好的影响,程先生没有为杜甫回护,而是直接予以揭露。如《覃山人隐居》“予见乱离不得已,子知出处必须经”两句批云:“此联竟似清高宗、赵雪斋辈恶诗。公集中何所不有,异哉!”又如《柏学士茅屋》“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一句批云:“意俗,句亦俗,下开罗昭谏辈,昌黎《符读书城南》篇亦从此出。

《批钞》是程先生的杜诗研究成果之一,此外他还有一些成果分别见于《被开拓的诗世界》及《古诗考索》中,而《批钞》与这些研究成果相比,具有明显不同的特点。首先,从研究对象上看。《批钞》是做的专书研究,内容或是对《杜诗镜铨》作补证纠谬,或是在其基础上作延伸深入,这与程先生其他研究成果选取较单一的研究对象有所不同。其次,从研究倾向上看。《批钞》具有较强的文本意识,从书中对《杜诗镜铨》注释的注意,到许多地方不厌其烦的作章句疏通,再到对部分诗篇形式、诗法、结构的揭示,都一一展现了这种对文本本身的重视。程先生向来提倡文献学与文艺学相结合的研究方法,而《批钞》的内容则更多的集中在文献学方面,也就是先对文本进行准确的理解和把握。再次,从内容呈现上看。《批钞》的内容简明扼要,精义纷纭,正如他评论黄侃的《文选平点》一样,《批钞》也同样达到了“不事繁辞,或仅缀片言,或但注一字,而其义自出”的境地,这也是中国传统著述形式的一大优势所在。最后,从内容含括上看。整个一部《批钞》含括了不同的内容和不同的方面,几乎包含了研究古典诗歌的主要内容,注释、校勘、编年、纠谬、评论、赏析,以及细到研究方法的运用、不同对象的处理等等都有涉及。对此莫砺锋先生曾撰文回忆道:“程先生亲自为我们讲过‘杜诗研究’这门课,这是一门发凡起例的课程,目的是讲授古典文学的研究方法,因为空说方法难有成效,就用杜诗作为范例。他的想法是学生学会了如何研究杜诗,也就会研究其他古诗了。”[莫砺锋:《将灵魂安顿在唐宋时代》,《中华读书报》2019年05月08日07版。]这一段话可以说充分的说明了程先生的用意,而《批钞》也正是应这门“发凡起例”的课程而诞生的成果。


三、《批钞》的价值和意义



《批钞》在形式上较为独特,在内容上含括较广,特别是在杜诗研究的方法上有其独到处,对杜诗的研究应该有着不容忽视的价值和意义。就形式而论,《批钞》是近于读书札记的评点,在杜诗研究中,也存在着轻视,或有意搁置一些杜诗评点本的做法,[参见曾绍皇:《杜诗评点:被有意搁置了的杜诗学文献———从杜诗学与文学批评史的视阈出发》,《中国文学研究》2011年第4期。]其实这样的做法实在不可取,周采泉《杜集书录》卷八到卷十就著录了三卷之多的辑评考订类文献,并说“足以补以往集注、集评本之缺,读者应注意及之”,这也说到了杜诗评点本的价值,但应该说还是不够全面。现在即以程先生的《批钞》为例,揭出他们的价值和意义。在笔者看来,《批钞》在杜诗研究上的价值和意义至少有以下四点。

1

贡献全新成果


上文说过,《批钞》的形式是模仿自黄侃的《文选平点》,而对于黄侃的《文选平点》,前人有过较多的评论,其女黄念容在《文选黄氏学序》中说:“每下己见,类皆原本雅故,熟谙文例,洞然有得于作者之旨趣”,我想这一评论放到《批钞》上也不为过。《批钞》全书内容整体严谨,发现了较多新的问题,也为杜诗研究贡献了较多的成果,如上文所论,《批钞》在注释上、评论上多所关注,又时下自己的评语。在注释上,有的为诗歌补出了出处;有的为疑难诗句做了章句,使诗句意思豁然。在评论上,关注面广阔,多方面展现自己的思考,在诗形、诗法上的探索尤为得力。同时,这样一些新的成果又普遍扎实,信而有征。今人谢思炜先生所撰《杜甫集校注》,引用书目中未列《批钞》,应该是未参考到此书,所以《批钞》的一些新成果未能及时被采录进去,如《醉时歌》“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两句,谢书的注释便没有注出诗句用事的确切出处。[谢思炜:《杜甫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71页。]

2

纠正旧有错误


读书的过程中,会伴随着发现书中的错误,而对书中的错误进行纠正,其实也是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平心而论,杨伦的注本在清代算是比较精要的,毕沅作序甚至认为是“将各家注杜之说,勘削纰缪,荡涤芜秽,俾老杜之真面目、真精神洗发呈露,如镜之不疲于照,而无丝毫之障翳也”,当然这未免推许太过,因为内容既多,则不免仍有疏忽,所以《批钞》里面也有较多对旧注的谬误缺漏、对前人评论失当的地方进行纠谬的。我们可以看到对前人观点的纠谬几乎每卷都有,某某注非、某某说非、某某说泥、某某说误、某某评凿这样的术语常常能见到,在指出前人的谬误时,程先生又能给出自己令人信服的解释。可以说这些数量较多的纠谬,一方面纠正了《镜铨》的错误,一方面也可以作为我们读《镜铨》的参考。今日通行的另一部由山东大学主持校注的《杜甫全集校注》,引书目录中也未采录《批钞》,所以在一些地方仍然不免因袭前代注家的错误,如《绝句四首》“堂西长笋别开门,堑北行椒却背村”两句中对“行椒”的解释,还因袭宋人赵次公的错误注解,这也是未参考到《批钞》的缘故。[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224页。]

3

点出疑难问题


杜诗历来号为难注,虽然古来的杜集文献浩如烟海,如通行的杜诗学目录《杜集叙录》,收录的杜集文献已多达1261种,此外,还有一些未刊评点本未收录。但是杜诗中间还有一些疑难的问题悬而未决,还有待后人继续深入探讨,如今人莫砺锋先生就有一篇《杜诗学疑难问题举隅》的文章,文中列举了九例具有代表性的有待解决的疑难问题。在学术研究之中,对于一些疑难问题的指出也是重要的组成部分。一方面,他启发我们应具有问题意识,提醒我们注意对于一些仍有问题的地方不能滑眼看过;另一方面,对于这些指出来的问题,我们也可以在其基础上做更进一步的探索和思考。而程先生也在《批钞》里面点出了部分疑难的问题,有待于后人去深入研究和思考,这些地方往往以“存疑”、“不详”、“晦句”等注明。如《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五》“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二句,批云“此游在夏,诸篇所写,皆夏景也。独此二句阑入春景,其故何哉?弟子质疑,竟莫能答,甚愧。”这不仅展现了程先生谦慎的风度,还提出了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留待后人去研究。又如《遣兴二首》,批云“此二诗当有本事,所喻未详,朱长孺强为之说,似亦难通。”这就对前人的解说提出了质疑,而自己也表示未详何指。诸如此类,我们都可以在程先生的基础上再做思考。

4

示范研究方法


今天对于古典文学研究方法的讨论相当热烈,张伯伟认为“如果以百年升降看东亚学术,今日学术发展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反省西方汉学对东亚的影响和改造,其症结点就在研究方法。”[张伯伟:《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程千帆先生诗学研究的学术史意义》,《文学遗产》2018年第4期。]可以说,程先生的《批钞》虽然比较零散,但他为研究杜诗,或者进一步说为研究古典诗歌示范了研究的方法,而程先生的初衷也正在于此。根据上文的探讨,我们大致把程先生在本书中展现的杜诗研究方法归纳为“以杜证杜”“同中见异”“推源溯流”三条。我们来看这些方法的时候,也应该知道这些方法也并非程先生首创,而更多的是他在前人的基础上作更深入的推进,扩大其运用的范围,可以说整体收效很好。而他的价值和意义不仅在于为我们提出了研究方法,还为我们示范了解决问题的过程,既授人以鱼,也授人以渔。

综上,可以说程千帆先生的《批钞》包含了丰富的内容,是研究杜诗的一个范本,在当代杜诗研究上具有重要价值和意义。同时,他对我们应该如何读书、如何做研究、研究应该持何种态度等方面都具有重要指导和示范作用。《批钞》的形式近于读书札记,过于简明,所以一些地方引而不发,有的地方未加上足够的例证,我们都可以在其基础上继续做延伸思考。我们也应该对这样一种特殊形式的研究成果有正确客观的认识,正如钱锺书先生所说:“眼里只有长篇大论,瞧不起片言只语,甚至陶醉于数量,重视废话一吨,轻视微言一克,那是浅薄庸俗的看法”。[钱钟书:《七缀集》,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34页。]

>原载《杜甫研究学刊》2019年第4期,经作者授权刊发。因篇幅原因,这里省略了部分注释,引用请以原文为准。

【相关阅读】
程千帆:诗学研究方法谈
程千帆先生谈如何研究古典文学
程千帆先生谈博士生怎样读书
面对质疑和错误,程千帆先生这样做
薪火相传讲杜诗——从程千帆到莫砺锋

更多内容,关注“程门问学”,在对话框选择菜单栏“治学经验—程千帆”,查看《程千帆先生治学经验谈》↓↓↓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