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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昭武:读程千帆为周勃手书名篇七首

徐昭武 程门问学 2021-06-12

程千帆先生在书斋中(1999年夏)



近读程千帆为周勃手书名篇七首,乃立身治学之良方。当如王国维读书三境界、饶宗颐为人修学三境界一样,享誉学界,启迪后人。


王国维读书三境界:“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蝶恋花》),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恋花》),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青玉案》),此第三境也。”王国维《人间词话》)王国维通过深入思索和仔细琢磨,悟出了每个人成就大事业都要经历的几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混沌迷茫,不知前路在何方。第二阶段是在上下而求索,历尽艰苦磨难而不悔,开始见到曦微的曙光。第三阶段是豁然开朗,终于找到了事业成功的钥匙,顿时感到,答案原先以为远在天边,实则近在眼前。这三个阶段,可以概括为迷惘—求索—顿悟,细细品味,真是人生事业成功无法逾越的三个阶段,从哲学角度讲,就是人生事业成功必然经历的客观规律。


饶宗颐老先生也曾经在为人修学中归纳了自己的“三境界”:“漫芳菲独赏,觅欢何极”“看夕阳西斜,林隙照人更绿”“红蔫尚伫,有浩荡光风相候”。意为无论是做人还是做学问,无论如何都要相信,永远会有一个美好的明天在等候自己,只有这样才没有烦恼,自主人生,自成境界。


现将周勃整理的程千帆用行书写在八行宣纸函笺上的名篇七首粘贴如下:


1994年夏天,先生手书名篇七首,附以训言,于立身治学诸要端,言之甚切。如后:


赐也能言未识真,误将心许汉阴人。

桔槔俯仰成何事,抱瓮区区老此身。


沈魄浮魂不可招,遗编一读想风标。

如何举世嫌迂阔,故有斯人慰寂寥。

前篇谓人当有作为,后篇谓人当有风骨,此荆公平生得力处。勃与吾俱老矣,犹冀勉强而行之。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昨夜江头春水生,蒙冲巨舰一毛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晦庵此二诗含蕴宏深。以文艺言前者可指有新生活即有新篇章;后者可指由量变而质变之过程也。


溪流怪石碍通津,一一操舟若有神。

自是世间无妙手,古来何事不由人。

方子通此诗,王介甫所激赏。比喻为文治学,何莫不然。运用之妙,在一心耳。


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

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

诚斋此诗可喻将困难解决后之快乐也。忽得玉合子底,谅亦同之。


南方炎州火作山,北来河朔雪盈鞍。

炎山雪海寻常过,未觉人间万事难。

此清人诗,偶忘其作者,盖亦弘毅士也。能作此语,吾景慕之。


甲戌长夏,雨窗独坐,忽忆周勃老弟,因杂书数纸寄之。古之人有一夕相思,千里命驾者。吾老矣,愧不能也。闲翁记。时新屋盆池睡莲方花。



一二首出自宋代王安石,第一首题为《赐也》,诗中用了《庄子·天地》中的典故: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搰(gú)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卬(亦作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yì)汤,其名为槔(gāo)。”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


诗的意思是说孔子的弟子子贡(姓端木,名赐)在路过汉阴时,看见一位老农用水浇菜,“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费了很多力气而收效甚微。子贡建议他改用桔槔汲水,桔(jié)槔,一种原始的提水工具,又名吊杆。这样可以“一日浸百畦,用力寡而建功多”。老菜农对此不以为然,说道:“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指诡诈不善的机巧之心)。”子贡听了颇觉羞愧,无话可说。子贡提醒人们时代在进步,别老用保守眼光看问题。即程千帆先生所说的 “当有作为”。


第二首题为《孟子》。王安石在理解和继承孟子儒学事业上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使这首诗表现出一种“唯我独知故人心”的孤独感,这是高傲的孤独,这是寂寞的执着。诗中王安石把孟子的遗著当作“风标”,当作楷模,努力实现自己的变法革新的改革抱负,无论别人如何评说,自己如何孤独,有孟子在安慰我,也就心安理得了。程先生所说“人当有风骨”,高屋建瓴,耐人回味。诗中“如何”,亦作“何妨”。


第三、第四首是朱熹的《观书有感》,家喻户晓。前一首以源头活水比喻学习,指出要不断吸取新知识,才能有日新月异的进步。即程先生“训言”:有新生活就有新篇章。后一首中的“蒙冲”也写作“艨艟”。 诗中突出春水的重要,所蕴含的客观意义是强调艺术灵感的勃发,足以使得艺术创作流畅自如;也可以理解为创作艺术要基本功夫到家,则熟能生巧,驾驭自如。程先生用哲学思想点出“指由量变而质变之过程”,精当深刻。


第五首题为《过黯淡滩》,作者方子通,此人颇不常见。方子通即方惟深(1040—1122),字子通,莆田城厢后埭人,幼随父亲,居住长洲(今江苏苏州)。惟深早年便通经学,尤工于诗,为乡贡第一,后举进士不第,即弃去,与弟躬耕。方惟深于崇宁五年(1106)特奏名授兴化军助教。他卒于宣和四年,年八十三岁。《中吴纪闻》云:“子通(惟深)最长于诗,凡有所作,王荆公读之,必称善,谓深得唐人句法。


程千帆在1993年8月10日的日记中写道:“方惟深(字子通)《过黯淡滩》:溪流怪石碍通津,一一操舟若有神。自是世间无妙手,古来何事不由人?志耀先生:忆王荆公激赏方子通此诗,德业有合诗意,谊书以赠,老无笔力,可愧也。癸酉秋八十翁程千帆。”此诗见于宋龚明之《中吴纪闻》卷三《方子通》条,文中说:“盖荆公欲行新法,沮之者多,子通之诗,适有契于心,故为其所喜也。”“志耀”姓周,是南京鼓楼医院泌尿外科著名专家,曾成功地为程先生做过前列腺增生射频消融手术,程先生特地将这首诗写成条幅赠给他,一方面表示感谢,一方面也赞美了他的高超医术。1994年春天,程先生还将这首诗写成条幅赠给他的研究生吴志达,主要是为了鼓励他勇敢地承担起《中华大典·文学典·明清文学分典》主编的重任,所以特别强调了诗中事在人为,任何困难都可以克服的意义。1994年夏天,程先生又将这首诗写给了他的老学生周勃,并作了说明:“方子通此诗,王介甫所激赏。比喻为文治学,何莫不然。运用之妙,在一心耳。”周勃是程先生在文艺学方面的得意门生,1956年就发表过在中国文坛上产生过极大反响的两篇文章,一篇是《略论形象思维》,一篇是《论现实主义及其在社会主义时代的发展》。结果这两篇文章成了他被打成右派的重要依据。平反后,周勃在湖北大学中文系任教,其专著《永恒的困扰——文艺与伦理关系论纲》于1992年在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显然受到过程先生的推荐,程先生给周勃写了六十多封信,他在信中曾和周勃谈到过文学与伦理之间的关系,而且发表了极其深刻的意见。所以,程先生利用这首诗表达了师生间的论文之乐。(见于徐有富《程千帆先生的诗教》)


周勃在展示程先生手抄的七首诗


第六首是杨万里的《桂源铺》,原诗是说小溪的无法阻断,只要有一溪在,就宜让出一条路使它走出前村来。这“可喻将困难解决后之快乐也”。今人每爱用此诗来比喻时代潮流的挡不住,一切违反潮流的行径措施不但没有用,而且是制造骚乱困扰不已。


第七首程先生“偶忘其作者”,实为王闿(kǎi)运所作。王闿运(1833—1916)晚清经学家、文学家。字壬秋,又字壬父,号湘绮,世称湘绮先生。咸丰二年(1852)举人,曾任肃顺家庭教师,后入曾国藩幕府。1880年入川,主持成都尊经书院。后主讲于长沙思贤讲舍、衡州船山书院、南昌高等学堂。授翰林院检讨,加侍读衔。辛亥革命后任清史馆馆长。著有《湘绮楼诗集》《文集》《日记》等。程先生判为“弘毅士也”,诚然,弘毅,宽宏坚毅;刚强,勇毅。谓抱负远大,意志坚强。出自《论语·泰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确让人向往、景慕。查原诗为:“六月炎州火作山,冬来河朔雪盈鞍。冰天热海闲经过,未觉人间万事难。”与程先生所记有出入。这首诗告诉我们,只要我们认定目标,不畏艰难,勇往直前,就会领悟到“未觉人间万事难”的美好境界。


程先生精心挑选这七首诗,从不同的角度启迪人们立身治学的诸多要领,使人受用不尽。亦可选其中一两首,置于案前,时时鞭策自己为人做事,涵咏其中乐趣。也许亦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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