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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生:最是从容读书时

张宏生 程门问学 2021-06-12
我想,在我的生活中,也许没有其他任何一个阶段能像做工人时,虽然全然不知前途何在,仍然那么喜欢读书,而且那么从容。



▲一位工人正在昏暗的灯光下读书


中国文人每以陶渊明为精神偶像,也都熟悉他的名言:“好读书,不求甚解。”对于这句话,解说者颇有歧见,往往集中在希望搞清何以“不求甚解”。


可是,如果从陶渊明的精神状态来看,也许前一句更是准确的说明:“好读书”就是他的生活内容,也是他的人生意义所在。那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或者问,人生有意义吗?哲学家对此或许有几箩筐的见解,涉及到终极关怀,更是深不可测。不过,就算如同某些哲学家所说,人生是并无意义的,但我们在人生的旅途中,仍然可以活得充满意义,也可以对自己的人生赋予某种意义。


陶渊明的这种生活状态为什么千百年来为人们津津乐道?就在于他把读书作为生活的一个部分,而不是追求读书之外的什么东西。“腹有诗书气自华”,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我高中毕业时,赶上了“文革”的尾巴。那时,“上山下乡”的运动还在搞,只是估计城市里出现的种种问题,确定每家可以留一个人在城市就业。就像那些想回城的知识青年要以金钱和地位为后盾一样,所谓的分配工作也不是公平竞争,而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虽然也出生在一个“老革命”的干部家庭,但父辈受迫害辞世已久,正如《史记》中所说,“一死一生,乃见交情;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昔日的同事、部下,早已不见踪影,空戴着一个虚幻的光环,只能等待命运的安排。这安排果然也符合《史记》的逻辑,既然家庭已不再有任何实际的分量,于是就和一大批最没有背景的人一道,被分配到了这座城市的一家砖瓦厂。


砖瓦厂位于市郊的末端,和县区紧紧相连,在四周大片农田的包围下,孤零零地像一座小岛。


刚去的时候,工厂还没有成形,从事的是建厂劳动。仿佛是怕这一批充满活力的青年闲中生事,每天安排的活计就是操着板车到采石场拉石子,到水泥厂拉水泥,到砖瓦厂拉砖瓦。建厂结束,开始生产,则转为挖土拉坯,运矸碎石,烧窑生火,清窑出砖。这些和脚踩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并没有什么区别。不仅如此,按照当时不成文的规定,像这类从事建材生产的工厂,一般都要安置劳改、劳教释放人员,包括许多从事行政管理的人员,身上也大多有这样那样的“污点”,夹杂其中,弄得我们自己很像一群“不良青年”。


这样的环境,想要离开它,却也是千难万难。工厂的性质是“大集体”,因此也就堵住了任何转为“全民所有制”事业单位的可能性,就算出类拔萃,也无法进入上级机关,那一顶帽子就像紧箍咒紧紧地罩在头上,让你动弹不得。


也不是没有其他机会。曾经有规定,可以在工人中挑选适龄青年,符合条件者,去部队参军。闻此消息,报名者踊跃,可最后的成功者仍然是这一批没有背景的人中的最有背景者。这就是我当年的身份:壮士——虽然是工人,却无任何技术,除了每个月的十几、二十几块钱,和农民也没有什么区别。“知青”还有回城的种种机缘,而我在那座工厂却看不到处任何改变身份的出路。


不过,生活中也有不少的惬意,这就是读书。


我生性恐怕就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文革”开始那年,我才九岁,就知道从已经封闭的图书馆里找书来读。只是那时懵里懵懂,根本谈不上选择,以至于是先读的《水浒后传》,后读的《水浒传》,至今在课堂上仍然用来自嘲。


我做的那种工,真可说乏味之极,不过自己也可以创造出不乏味的生活。新建的工厂远在郊县结合部,让每天往返的同事大伤脑筋,却也有它的优越之处,即并不缺少集体宿舍。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住在家里和住在厂里也没有多大的差别。于是,收工以后就成为最美妙的时光。


那时候,整个社会充满“书荒”,爱读书的人自然患有“读书饥渴症”,所谓饥不择食,真是逮着什么就读什么,都能够兴致勃勃,意趣盎然。不少中外文学名著,我都是那时通过各种不同的“地下渠道”读完的。有时候,配合着政治形势,也读《反杜林论》、《共产党宣言》等,照样津津有味。


或曰这样读谈不上系统,知识也不够完整,可如果本来就没有那样的观念,只是“为读书而读书”,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缺陷。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那是很有目的性的劝学,描绘的远景也确实诱人,是古代贫寒的读书人美好的生活追求。若是如此比较,我在工厂里的读书连这一点奢望都没有。


那时倒也有“上大学”一说,正式的名称是“从有实践经验的工农兵中推荐“,若说身份,也算符合;讲到现实,则完全无望,原因和前面说的一样,也是没有关系,没有背景,因而谈不上动念,甚至根本就没敢动念。这样的读书完全是非功利性的,只是喜欢而已,因此也谈不上苦读,因为根本就没有所谓苦乐之别。


刚建好的工厂又是位于郊县结合部,在那个匮乏的时代,不用说,晚上经常停电。我的照明工具就是自己用机修车间的废电池做成的一盏汽灯,那电池泡在水里,发出呲呲的声音,溢出阵阵异味,或者也是被意念中的书香所氤氲,倒也不觉得难耐。真正的挑战是夏天野外的蚊虫,大约那时纱窗和蚊香都很奢侈,记忆中这两样全都没有。面对蚊虫的进攻,读书时的防护措施就是穿高筒靴护住脚部,用工作套袖护住手部,摇着蒲扇,驱赶面前的蚊虫,一个晚上下来,倒有点像当时常有的穿着防化服进行学习的感觉。


也偶有非常浪漫的场景。记得有一个夜晚,月光如水,遍地银白,忽然动念,持一本书,登上楼顶平台,席地而坐,以月为灯,习习微风中,把卷而读,真不知今夕何夕。


我想,在我的生活中,也许没有其他任何一个阶段能像做工人时,虽然全然不知前途何在,仍然那么喜欢读书,而且那么从容。


后来竟然真的上了大学,原先读的书不意之中也派上了用场,那也是拜“文革”结束所赐,是一种始料未及的结果。不过,一直以来,尽管从本科生到研究生,再到一个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的大学教师,时时都有一种找对位置的喜悦,但是读书的时候,却也经常感到失去了原来的那种从容。


是否因为目标太明确了,反而造成了异化?特别是近些年“量化”标准的提出,难免给读书人的心灵平添几分浮躁。


不免想起南京大学的前身——中央大学的一些前辈。这些前辈往往按照自己的方式做自己喜欢做的学问,而并不理会“潮流”如何如何,因而也往往处于公众的视域之外。两江师范学堂的校训是“嚼得菜根,做得大事”;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校训是“诚”;中央大学的校训是“诚朴雄伟”;金陵大学的校训是“诚真勤仁”。虽然各自有所不同,但注重沉潜却大体一致。不少大师就产生在对这种境界的追求之中,因为学术自有学术的标准。


汪辟疆先生是中国文化研究的多面手,对中国近代诗的造诣尤深。他的研究成果却并不总是体现现代学术所要求的形式,例如他对中国近代诗的研究就采取了非常传统的“点将录”,即把中国近代诗坛的重要作家按照《水浒传》里一百零八将的先后次序排列,各系以诗,以之品评人物,位置高下,条别流派,分析思潮。1925年,章士钊将其发表在《甲寅》周刊,一时反响强烈,洛阳纸贵。当时被评者大都在世,由于《光宣诗坛点将录》是分期连载,上海的一批名流就每天前往四马路书坊,询问出版日期,并预测谁是“天罡”,谁是“地煞”,谁是什么“头领”。所有被评者,只有三人稍有异义。


比如康有为,原是一位眼高于顶的人物,自称学问直接孔子,连韩愈、孟子都不放在眼里,汪辟疆认为他的诗歌有模仿杜甫处,他很不服气,说:“某平生学术,皆哥伦波(哥伦布)觅新世界本领,中处无异辞,不知汪先生何谓之摹拟也?”但最后也不得不承认:“某平生经史学问可谓前无古人,但下笔作诗却总是忘不了杜甫。”让康有为这样的人如此叹服,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当时中文系的许多大教授都没有什么现代学术意义上的著作。可见,量化和计件虽是可以方便操作的方式,可真正的标准永远都是存在于人们心中的。


无可否认,时代在发展,学术在进步,但过去的岁月中不一定没有值得今人借鉴的东西。当现在的教师们被量化指标压得喘不过气来时,当浮躁与尘嚣惹得人们心旌摇荡时,人们能否想到自己在文明发展中有所失落?


所以,经常可以看到的情形就是,人们总是在感叹学术大师的不可及,感叹出现大师的困难,可是,当我们面对黄侃、胡小石、汪辟疆这样的大师时,却总是学不会他们的从容。这里固然有生活、工作的单纯和复杂之分,同时却也有学问的为己和为人之别。于是,人们一方面在感叹人生的劳顿,另一方面却又不愿去控制生活的节奏。


今年(2006年)我出版了《中国诗学考索》一书,是对我从事学术研究二十年来所涉猎的六个领域进行的一次总结,在后记中,我曾写下这样一段话:


我所服务的南京大学,其前身是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这里有一些大师级的学者,说起来算是我的师祖一辈的人,对于读书治学,往往采取这样的态度,即不仅当成职业,也当成生活。在一定的条件下,大学教职当然是有吸引力的,但爱学问和求职业仍有区别。而这确是一些爱学问的人,事行“为己之学”,或诵书,或撰文,或授课,或吟诗,莫不境由心生,当行本色,没有浮嚣,心无旁骛,只是生活在对知识的探求之中,能够把兴趣和职业结合在一起。


这一段话,其实也是我自己对现今状态的一种反思:是把读书当成追求某种生活的一种手段呢,还是读书本来就是生活的一个部分,一个目的?准确的区分也许无法做到,但这里所反映出来的境界高低却能够体会。于是,我就特别怀念起了三十年前那些从容读书的日子。


>原载《书里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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