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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云飞:无端留命供刀俎——沈祖棻文革未刊书信两封(上)

冉云飞 程门问学 2021-06-12

▲正声诗词社部分师生合影。前排左起:刘君惠、叶石荪、高文、沈祖棻、宋侄女、宋元谊,后排左起:卢兆显、杨国权、刘彦邦、王文才、王淡芳、刘国武。


1942年,连天的峰火,战争的硝烟,正在中国的大地上蔓延。家国之痛、离乱之苦、生存之艰,考验着每一个中国人。但即使再异常生活的境况下,也有间隙性的正常状态。一群伤时感世的大学老师,正在“门泊东吴万里船”的成都万里桥旁边之枕江楼喝酒吃饭。


很久以来,“万里桥边酒家多”的格局并没有江山易代而改变,以醉虾、羹鱼闻名的枕江楼,是凡到成都的达官贵人、文人雅士,都会到此风雅一回的。是年岁暮,留居成都的庞石帚、沈祖棻、孙望、高文、陈志宪、刘君惠、萧中仑七位学人雅聚枕江楼,席上畅抒积悃,饮后相约各作“高阳台”词一阙以况流离之恸。“易安而后见斯人”的沈祖棻捷才雅韵,无人能及。其词如次:


酿泪成欢,埋愁之梦,尊前歌哭都难。恩怨寻常,赋情空费吟笺。断蓬长逐惊风转,算而今、易遣华年。但伤心,无限斜阳,有限江山。殊乡渐忘飘零苦,奈秋灯夜雨,春月啼鹃。纵数归期,旧游是处堪怜。酒杯争得狂重理,伴茶烟、付与闲眠。怕黄昏,风急高楼,更听哀弦。


其余六位学人的和作,也非泛泛,一时间雅制新声,在战时的成都高校学子之间流传。易感伤情,是词这种体裁的特性,只不过是像沈祖棻这样的词家容易用到比较切情的极致罢了。


“无限斜阳,有限江山”,自然的赠予,人为的破坏,在这样的对比中,更能见出家国残破之深痛。饮酒作词的抒情过后,他们希望把这种抒情的能力传授给自己的学生。于是,这些雅集者与有同好的学生们成立了“正声诗词社”,并创办一本《正声诗词刊》,以发表师生们的作品,同时还每隔半月于一家报纸《西南新闻》上发表诗社的作品。这使得诗词社在战时成都的学校精神文化生活中,扮演了一个比较重要的角色。


近七十年过去了,我从1945年《正声诗词社》部分师生合影的一张照片上,还能感受到他们历尽沧桑后平静面部上的笑意。这张照片既有指导老师沈祖棻、高文、刘君惠、叶石荪,亦有后来研究古典文学比较有造诣的学生王文才,更有与沈祖棻保持长期师生之谊的学生王淡芳。


老师们都有孟子所谓“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乃人生一大乐事的念想,全然不顾是否符合至圣先师“有教无类”的理想。从纯然平等的角度看,老师对待学生应该一视同仁,但老师和其他人一样也是有局限与偏见的动物,不可能完全做到不偏不倚。老师喜爱学生,除老师个人喜好外,恐怕学生的因素是很大的。比如勤于问学,比如时常关心老师,一般是老师教学生不来的。老师最能干的是教知识,亦即言传,至于说育人那多半是身教才能化育得来的。即便前者能做到的老师都极少,何况后者那就更应了那句“经师易得,人师难求”的老话。从《沈祖棻全集》里所收她给自己老师和学生的书信来看,算得上是经师而兼人师了。


沈祖棻所教学生不可谓不多,但《沈祖棻全集》里所收的她写给学生的书信却并不多,收信者只四人卢兆显、宋元谊、刘彦邦、王淡芳。这四人都是正声诗词社的成员,对诗词的热爱可以想见,对沈先生的诗词功夫也是佩服。


前三位的诗词我不曾寓目过,只是看过王淡芳故去后,他的后人及学生编的《雪村存稿》,技巧上没有什么问题,但与老师的诗词境界相比,自然是有不小的距离。这些不多的信中有二十五封是写王淡芳的,并不是沈对王有多少偏爱,而是王对程千帆、沈祖棻夫妇关怀备至,这是其他任何学生所不及的。


从1942年开始,王淡芳起做程千帆、沈祖棻的学生。但沈集里收入的沈、程回王的书信,却是始于1973年,也许早年所写未能保存。学生向学好学不说,且有晚辈一样的细心关怀,尤其是在高压的文革时期给程沈二位以温暖以慰藉,让他们非常感动。程沈二位给王淡芳写信改诗,乃至寄赠书画作品和家传之物,其情之厚,逾于他人。


王淡芳说:“我在十年‘文革’之中,家被抄没,图书尽失。待一九七六年天地复苏,欲理旧业而架空箧虚,无从肄业。时先生(指程千帆)亦甫摘帽平反,馀痛在身。当知我困境,即从劫馀幸存之家藏韩集、苏诗等十余种线装古籍及沈尹默、谢无量、潘伯鹰诸先贤之墨宝自汉皋寄我诲我,其中尤其珍贵者先生并以其尊人穆庵太老师生前作书常用之汉砖古砚见赐,并赐诗诲我勉我。这些诗即《以旧藏诗集数种寄赠淡芳,聊答存问之厚,因媵二绝》及《复以家藏汉砖砚奉寄二首》(诸诗均载《闲堂诗存》之中)。”《春风化雨永润心田》,见《程千帆沈祖棻学记》)


我们姑且不论程千帆先生送学生东西之价值,只说从情感的角度来看,绝非把王淡芳当作寻常学生来看。比如“穷人事业今交割,检点残编寄锦城”、“承家莫负时晴帖,且与陶泓共一参”,颇有点让其继承衣钵的意思。


▲程千帆写给王淡芳的对联


不特此也,程千帆自写一副对联“闲情好住王文度,风物能留邴曼容”来赞赏自己的学生。虽然,这上联是改写苏东坡诗句,下联是直用王安石成句,但其对学生的殷切期望和赞赏,却是不难看出的。当然,王淡芳也不能把老师的勉辞当真,于是答诗谓“樗材岂敢期文度,泉石真当著曼容”。但他们的师生之谊绝非泛泛,高于常人,那是毋庸置疑的。


程沈夫妇与许多著名学者有往还,但除了写给自己老师的《上汪方湖、汪寄庵先生书》和《上刘弘度先生书》外,更无另外的人,沈祖棻的书信也许是搜求不便、存世稀有之故罢。程沈二人的外孙女张春晓在编《沈祖棻全集》里,收了沈祖棻写给王淡芳的25封信和程千帆写给王的10封信。她在沈写给王的第一封信下面加了个脚注:“70年代,沈祖棻及程千帆和程千帆在成都的学生王淡芳通信数十封。王先生至今保存完好,今加整理,发表如次。”(《波外辞》P236,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35封当然算得上“数十封”,但参以其它史料,是不是还有遗漏没刊出的呢?


现在我录一段王淡芳的学生刘友竹在给其师编《雪村诗稿》后,于序里写的一段话,来对此加以仔细分析。“尤其是与程、沈二先生六十年间的师生情谊,老而弥笃,生死不渝,更体现了传统的美德和人间的正气。沈先生曾赠诗:‘脱手新诗如弹丸,殷勤旧谊托书翰。’程先生笺云:‘数十年来,淡芳书问最勤,虽十年浩劫中亦未间断,故有次句’……书信交流,程、沈先生致信淡芳一百馀通,淡芳致二师者当双倍此数。最可贵的是,那一百馀通程、沈亲笔书信均保存完好,多次搬迁,几次运动,而能臻此,真奇迹也!”(《雪村诗稿》P6至7页,中华诗词出版社2005年版,下同)说“程、沈先生致淡芳一百馀通”且保存完好,好像刘友竹在为老师整理诗文及书信时,是曾看到过的,但为何收入《沈祖棻全集》里的书信却只有35封呢?


刘友竹说王淡芳为保存老师的书信、诗文费了极大的心血,尽管程、沈二先生多次让他把往来书札烧掉——“付丙为宜”、“往来书札,均无须保存”。“但是淡芳老师并未加以‘处理’,而是不惮艰危,妥善保存。这些书信,是他们师生情谊的见证,包含了很多文论、诗论,且是研究文化史、政治史、文革史的宝贵资料,是一笔珍贵的文化遗产。单拿完善程、沈二先生的全集这一点来说,淡芳老师也是功不可没。”由于2000年出版的《程千帆全集》和2004年出版的《闲堂书简》,我不曾寓目,不知收到此中的程千帆写给王淡芳的信有多少?如果以时间来论的话,在沈祖棻故去后,王淡芳尚与程千帆有二十三年的交往时间,那么留下百馀通与程、沈二位所写的书信,那绝大部分应该是程千帆所写无疑。


▲此为沈祖棻写给王淡芳信(装两封)的信封,上有一枚彼时刚流通的十分邮票“鸭纽盖铜鼎”。据考证,此鸭纽盖铜鼎为四川古代火锅的形制。


为给亡妻沈祖棻编全集,程千帆在1998年1月7日给王淡芳写信时说:“弟近嘱外孙女张春晓(早早)与河北教育出版社签订《沈祖棻全集》(或名《涉江文集》)之约,约不到一百万字,预计一九九九年可以出版。方多方收集其遗文,闻吾弟竟藏其手札若干通,则大喜。望清晰复印,尽可能记忆其年月,并注明书中所告事情。我集该社亦允出,总数约五百万字。老退得此,平生告一结束亦可慰。吾弟阅之,亦当为高兴也。”(转引自《雪村诗稿》P7)事实上十一卷本五百多万字的《程千帆全集》要比只有百多万字的四卷本《沈祖棻全集》,早出一年,这说明《沈祖棻全集》字数虽少,其搜集难度却超过《程千帆全集》。因为文革刚结束不久,沈祖棻就遭车祸去世,而此后程千帆的研究结果迭出、教学任务繁重,或许无暇来整理沈祖棻留下或者散佚的东西。等到要给沈祖棻编个全集的时候,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人物星散,资料搜集的困难自然远胜早年。


王淡芳对老师程千帆来信的要求,自然不会怠慢,于是整理复印所藏书信及相关资料给老师寄去。程千帆在1998年4月3日的回应里对此有说明:“所寄来子苾遗书及我书共四十馀通,已整理并加注,计子苾二十六,我十,皆可付印,已寄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最快可今年底出版。永铭高谊,非感谢之辞可了也。”(同上)程说程沈二人写给王的信有四十馀通,但王淡芳自己写给程沈二人的另一位学生刘彦邦时所说却并非如此:“子苾师逝世前赐弟手书,检点尘箧得四十三函,将为一一写出撮要并复印原件,寄闲堂师审订备用。不知吾兄尚存子苾师手泽否?倘有请告一虹检出寄闲堂师可也。”(1998年2月11日,见《雪村诗稿》P223)《沈祖棻全集》里有写给刘彦邦的信三封,看来还是王淡芳促成之力。由于时间较紧,另一封写给刘邦彦的信则说:“子苾师遗札因闲堂师来示催促,致烦一虹侄代为复印部分”(1998年4月4日)。这说明王淡芳想给沈每封信写个撮要的想法,未必完成了,但让刘彦邦的女儿赶紧复印好,全部尽快寄给程千帆则是必然的。


程说沈的信有二十六封,但《沈祖棻全集》里却收了二十五封,有一封却没有列入,不知何故。而且程说四十馀通,是包括他和沈写给王的信,而王说沈写给他的信就多达四十三封,程对沈的遗泽也是竭力搜求,为何多达十几封信不见于《沈祖棻全集》?王淡芳与刘彦邦同为程沈二人的学生,虽然只是文革后期才见面,但交谊颇厚。王淡芳之敬重程、沈二位,那也不只是在言辞上,不至于向刘杜撰沈写给他的信有四十三函之多。从意识形态上讲,沈祖棻不可能在那个时刻说出太过头让后来编者都还忌讳的话,难道是涉及写信人、收信人或者是第三者的个人隐私,不便于公布吗?这样的可能性也许不能排除。但从我所藏两封沈祖棻写给王淡芳的信来看,若不是遗失,断无不能公开的理由。


自从2003年起,我带着从农村进城来打工的舍侄们搜旧书,教他们版本、刻工、纸张、行款等知识,复教其何种印量稀少的文史书籍颇有销路等,以为他们找个贩书的谋生之具。在这过程中,我们常到一对贩书的夫妇家中去看书买书,其中包括买些档案、书信及其它杂件。2005年有次在一堆杂件中流出有李国瑜等人的书法作品,我们倒没怎么在意,因为他们并非名书家。但其中有个航空小信封,上写“成都天回镇红旗拖拉机厂子弟学校王淡芳老师收武大武昌沈寄”。蓦地我想,这难道是沈祖棻先生写给王淡芳的信么?想九十年代中期曾读过《文史杂志》的一期特刊《四川近百年诗话》(朱寄尧、王淡芳合著),上有几则与程千帆、沈祖棻有关的诗话,又得知王淡芳是他们的学生,所以对王的东西格外注意。打开信封一看,是一个信封装了两封沈祖棻的信。


▲此为沈祖棻两封未刊信的信封背面,上有王淡芳所写“1973年1112月两信”,经我考订实为写于1974年的两封信。


八十年代读沈祖棻的《唐诗七绝浅释》和《宋词欣赏》,为其精妙细致的解释所折服。后读到她的《涉江词集》,始知朱光潜的易安之后而见斯人,并非虚评。至此每见沈所写的文字,都必追读,且能背诵她的一些诗词。买了这两封信,我回来即与所购的《沈祖棻全集》中之书简部分对读一过,发觉此二信并未载入全集中。我一直在想这两封信未被收入且流落出来的原因,读了盖有“雪村子女敬赠”印章的王淡芳所著遗迹《雪村诗稿》,还是没能完全解惑。因为王淡芳的学生刘友竹在序言中说王淡芳将其师所写的书信保存完整,且全部复印给了其师程千帆的。仔细读了这两封信,再对读沈祖棻在文革时期所写给王淡芳的信,我只能说这两封信,是沈谈文革最多也最深刻的信。以我的推想,这是王淡芳有意将其装在一起,单独拿来藏在一个他人不易搜寻的隐秘之地。因为这样的信如果被搜出来,在那时绝对会给写信人和收受者惹来很大的灾祸。


按生活常识,由于藏得隐秘,很少去翻看,藏久了令藏者也搞忘而散佚,找寻无方了。大抵这两封信就是这样不曾复印给其师程千帆,而致随着王淡芳的逝世而流落出来。藏有这二信的信封背后用红色颜珠笔写有“1973年11月12月两信”的字样,可见王淡芳在藏时怕搞忘才特意作此记号的。但问题在于即便这个记号也是有错的,因为第一封信写于10月31日,并非11月所写是可明断的,而后一封信写于12月27日。从信封的邮戳来看,依稀可见12月28日(遗憾的是不能见年份,该信邮票用的一枚面额十分的鸭纽盖铜鼎),可见二信装在后一信封里。但问题在于其所写的此二信系于1973年是否可靠呢?我的判断是,恐怕此说不确。


沈祖棻在文革中的两封信前后间隔两月,但在时间上是有关联性的。在10月31日的信里她说“我于上周由沪返汉”,“在沪时,宁沪均忙于批孔,乃系政治运动”。12月27日的信里说“我自返汉后,身体精神气色胃口,又大不如在沪时,诸病复发,而以天冷腿风湿痛为甚。”“各校多进入教育革命高潮,有的已过高潮,武大则因下乡下厂始回,尚未进入。”批林批孔当作大规模的群众运动来做,应是1974年1至6月的事,地方或因文件传播的稽延,稍有推迟,但绝不会提早,反而返回到1973年。“各校多进入教育革命高潮,有的已过高潮”,是指1974年下半年开始特别是十二月加紧学习辽宁朝阳农学院的经验,所掀起的教育革命高潮。《毛远新在学习辽宁朝阳农学院教育革命经验现场会上的讲话》是1974年12月23日,1975年1月24日新华社发表新闻“北京大学师生员工认真学习四届人大文件,掀起教育革命新高潮”,可见所掀起的教育革命高潮确是指此事无疑。


再者还有可以确定这两封信写于1974年的证据,是贴在12月27日(次日发出)那封信的一枚邮票,系一枚面额十分的鸭纽盖铜鼎。这是1973年11月20日发行的“文化大革命期间出土文物”,编号为66至77号的十二枚大套票中的一枚。邮票首发到大规模实际使用期间,还有一个时间差。配上前面所说言信的内容之发生时期和关联性,这两封信实际写作日期可明确判断为1974年。顺带说一句,《沈祖棻全集》里沈祖棻写给王淡芳信后,所附程千帆写给王淡芳信之时间排序,有一明显的错误。夹在沈写给王的第一封和第二封信(以诗代信,写于1972年十二月农历)之间的程千帆所写给王的信,只有17日,没标月份,被编者定为程写给王的第一封信,排在1973年4月12日和6月16日两信之前,这是一个稍微细心的人就可以发现的错误。“相片一张,是九月中与子苾结缡三十五年照。谨以寄奉。”程沈结婚于1938年,这说明此信不会早于1973年10月17日。由此说明审定写信时间,得从多方旁证才能使其写作系年大致不出明显差池。


(未完待续)


>原题《无端留命供刀俎——著名词人沈祖棻文革未刊书信两封》,载《腾讯·大家》,经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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