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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松林 | 怀念辟疆师

霍松林 程门问学 2021-06-12

编者按

霍松林先生去世了。霍先生与程千帆先生为同门友,二人均师从汪辟疆先生。程先生曾为汪辟疆先生编遗集。霍先生也说,汪辟疆先生是他极尊敬、极亲近、受益极多的老师之一,本文即是他怀念汪辟疆先生的文章。文章颇为详实,特别是其中引录的汪辟疆先生论学的内容,弥足珍贵。

三位先生如今具已作了古人,今特发出此文,并从《唐音阁诗词集》中检出相关诗词四首附后,以为怀念。

▲汪辟疆先生(1887-1966)

汪辟疆先生是我极尊敬、极亲近、受益极多的老师之一。1949年春天拜别之后,思念之情,与日俱增。1959年有事去上海,特意在南京下车,以激动的心情走进以前经常出入的晒布厂五号,奉上一斤龙井茶叶。这时候,报刊上不断有批判我的文艺观点的文章出现,无限上纲,汪老师当然看见了。因此,尽管久别重逢,有许多话要说,但都不便多说,气氛很低沉。而这,竟是最后一次见面!1966年3月老师病逝之时,我正由于《红旗》点名而接受批斗,自然无法赶到南京。如今,几十年又过去了,我这个学生也已年近古稀,却仍然时常想念汪老师。

我在重庆中央大学中文系学习的时候,汪老师兼任系主任。由于还没有听他的课,不敢登门求教。1946年迁回南京,他为我们班开设《诗选及习作》课。第一堂,让会作诗的同学在黑板上各写一首近作。有几个同学写了,他评论一番,问谁还写。我硬着头皮写了一首,意外地受到赞许,还说字也有功力,像李北海。此后,便敢到他家里去问这问那。接着,又先后选修他的两门课:《目录学》和《玉溪生诗》。经常听讲、提问,有时还随侍出游,或者替他做些抄书,送信之类的小事,关系也就日益密切了。

随侍出游,印象最深的是1947年春游灵谷寺,老师作“游情常为此山浓”七律,我依韵奉和;1947年秋登紫金山天文台,1948年春复游灵谷寺,各有诗。

抄书,这是汪老师对我的一种有效培养。我对唐诗比较熟,对宋诗则用力较少。老师大约看出我的弱点,便结合他选宋诗,用各家别集善本,在入选的诗题上朱笔加圈,让我用毛笔小楷抄在特制的格纸上。我抄完梅尧臣、王安石、黄山谷、陈后山、陈简斋诸家;其他大约另有人抄。

送信,并不是当邮差,而是把老师的新作送给有关的专家学者。如住在汪老师对门的商衍鎏和住在中大宿舍或附近的柳翼谋、李证刚诸先生,都是由于为汪老师送诗稿而得随时请益的。

那时候,我喜欢作诗。每有习作,便请汪老师批改。诗,由于有韵脚、平仄、句法、章法等等的限制,牵一发而动全局,并不像散文那样好改。汪老师一般也不改,而是低吟一遍,随手圈点,有些地方则指出缺点,让自己推敲。这时候,他如果没有什么急事,一般兴致很高,告许我最近有什么朋友寄来新作,他自己有什么新作,一一拿给我揣摩。陈苍虬、李拔可、夏剑丞诸先生的不少诗,都是在汪老师书斋里读到的,有时借回宿舍抄写。汪老师的诗,都用工楷写在印有较大方格的彩笺上,我告别之时,他往往提笔在诗后写“松林仁弟存之”,下署“方湖”,并记年月,然后送给我。这种诗笺,我一共积累了四五十页,一直珍藏到“文革”初期,后毁于火!

那时候,我经常在《泱泱》、《人文》、《陇铎》等刊发表学术论文。汪老师曾说:年轻人不宜过早发表诗文,以免晚年“悔其少作”。但当我把十多篇已经发表过的论文剪贴在本子上请他审阅时,他还是很高兴,为我题了书签:“霍松林论文集”,令人痛心的是这个本子也已化为劫灰。那些论文,先后托西北师大的赵逵夫教授和我以前的研究生、现在苏州铁道师院任教的杨军各复印来一部分,而汪老师的题签,却不可复得了!

那时候,我每天晚上写日记。听课笔记中的重要内容,经过整理,写进日记。登门求教时的所闻听见,也写进日记。遗憾的是这些日记也未能逃出浩劫。

汪老师先后赠我不少书,可惜和我的其他珍贵藏书一起,在“史无前例”时期散失殆尽。幸而后来在资料室发现一部,便要了回来。封面上老师的手迹虽有污损,犹能辨认,迻录如后:

学诗宜从韩杜入,方为正法眼藏。余与李拔可先生皆曾为松林言也。松林诗已到沉着境地,此最不易得。今举旧庋黔中家刻本《巢经巢诗集》赠松林,即此求之以到杜韩境界,有馀师矣。戊子十一月方湖。

“戊子”,即1948年。当时情景,犹历历在目,而时间已流失了将近半个世纪!

▲程千帆先生(1913-2000)

汪老师赠我的书有题记;我拿着自己的书去请教,也往往要在上面写些指导性的意见,可惜这些书也早已不复存在了!值得高兴的是:师兄汪超伯惠寄新出版的《汪辟疆文集》,急翻目录,忽见《题霍松林藏〈杜诗镜铨〉》,不知为先师编遗集的千帆兄是从哪里搞来的?谨录于后:

题霍松林藏《杜诗镜铨》

诗三百篇

庄子  用郭庆藩集释本

屈原赋  《楚辞》 用山带阁本

太史公书  用张文虎金陵官局校本

水经注  用武英殿戴校本

杜工部诗  用九家集注本

右六书,为治文学者必须熟诵而详说者。首训诂,次语法,次考证,最后通义旨,不可放过一字,不可滑诵一句,不可忽略一事物,寝馈勿失,终身以也,有馀师矣。《文选》、《通鉴》,纂辑之书,取供浏览,抑其次焉。方湖为霍松林题记。

解放后汪老师寄我的信札和诗稿相当多,经过浩劫,只幸存1955年11月的一封信,节录如下:

来信及葡萄干均收,谢谢。葡萄干出自西北,不知何以没有佳品,岂近年行销于外地耶?《宋词举》近函南昌舍弟国枢寄宁,久未见寄来。兹恐弟急于应用,顷从唐君借得一本先阅,阅毕即还渠可也。记戊子冬月拔可有一函涉及吾弟,当时弟欲保存,惟有关系拙著《点将录笺注》数处,姑留兄处。近已补入,特将此函奉上,装池可成一小轴,亦他日文坛一掌故也。……

李拔可先生寄汪老师的信,因装在同一信封中,也幸得保存至今,节录如下:

辟疆先生有道:

       前得十月二十六日手书,并题师曾画竹一诗,其冷隽过于湖州,至佩至佩。松林兄前已谋面,其诗饶有商音,而气味甚厚,故站得住。若再深造黄韩,更无止境,诚关陇之健者也。点将录签咏何日出版?吾闽如陈博野木庵、叶邳州捐轩,未知尚可入选否?陈乃石遗之兄,酷似诚斋;叶则小学金石皆有根底,不亚樊谢也。……

久想写一篇纪念汪老师的文章,深感讲空话羌无意义,而原有的大量资料幸存者不过如此,每欲命笔,徒增叹惋。近来忽然想到:我在南京中大学习期间,曾以《敏求斋随笔》为题,在《和平日报》连续发表过几十篇文章,其中有涉及汪老师的。于是,多方托人复印,终于由我的博士生陈飞托南京图书馆的夏晓臻君印来了一部分,急忙翻阅,竟有六条,亟录四条于此。

1948年4月17日《和平日报》第八版《敏求斋随笔》第一则云:

辟疆师在李拔可先生座上,谓:近五十年中,为诗者以广雅、湘绮为南北两大宗,言唐宋者袒张,言八代者袒王,今一流将尽,前之不满于张王者,今则并张王而无之矣。风雅道丧,盖以后生喜谤前辈,更谁肯下涪翁之拜乎?各为太息。故寄汪老师诗云:“人从东南来,知子屋尚在。今朝忽觌面,顿挫弥自态。论诗半鬼录,岂必强分派?袒张与抑王,所见等一隘。惟忧玉后烬,遑问衣冠拜!清官虽无多,至味深可耐。吾衰百事懒,越境罢同载。待当踵前诺,酌茗鸡鸣埭。”李翁现住沪上。汪老师约与同车来宁不果,故末四句云然也。

第二则云:

于辟疆师处,得读夏剑丞先生《题太华图赠右老诗》云:“翁昔议啧室,驶笔如挽强。鹄在图疵病,射鹄鹄既亡。翁来自田间,疾苦身所尝。言出犯忌嫉,险历若太行。至今读翁文,字字挟风霜。成功岂戈矛?兹史吾能详。迩者念馀载,风宪开宏纲。愿翁行所志,立使斯民康。太华耸神秀,列之翁坐旁。何气耀崇高?文字腾光芒。”夏翁所著《吷庵诗》已刊行。平生于梅都官诗致力甚劬,有《宛陵先生集注》,削稿盈箧,尚未刊布。

1948年4月21日《和平日报》第八版《敏求斋随笔》第二则云:

辟疆师见示近作数首,其《元辰一首呈右公院长》云:“元辰集簪裾,淑气盈户牖。堂堂开济英,对兹开笑口。平生饥溺心,三民坚自守。百折忍不移,此事望已久。今朝宪法颁,欢声动九有。恢疏慎所持,是赖调元手。更念持风宪,即政当岁首。屈指十五年,守正自不苟。有目疲文移,有耳纷听受。尤于毫发间,精爽见裁剖。忆昔诵公文,神交在癸丑。著论准过秦,执讯期获丑。徘徊宋墓间,题字大如斗。中有浩气存,扪之辨谁某。岁月自推移,勋名压朝右。藉日如其仁,不负平生友。方今大难夷,国势日康阜。纳民于正轨,肆予大化诱。我公万人望,秉钧孰敢偶。嘉猷辰入告,行见民生厚。杯酒照须眉,江春动梅柳。万汇方昌昌,持以为公寿。”师于髯翁为文字交,相知最深,故能言之亲切如此。 

1948年4月10日《和平日报》第八版《敏求斋随笔》云:

尝以治目录学次第询辟疆师,师谓宜先习汉隋二志以植其基,继则利用二志以兼及辑佚与校勘之学。因为条举唐宋类书、书钞、旧注、总集及字书之最博大、最切要、而引书又详载出处者,凡十馀种,期能识其大辏,然后依类以及其他。其略目如次:

甲、二书钞

一曰《群书治要》  五十卷,唐魏征等撰,有日本刊本。

二曰《意林》  五卷,唐马总撰。此本庾仲容《子钞》,有周广业校本,甚合用。

乙、二类书

一曰《艺文类聚》  一百卷,唐欧阳询撰。存古经典甚多,而六朝诗文佚篇尤富。明嘉靖徐焴仿宋本尤佳。

二曰《太平御览》  一千卷,宋李昉等撰。此书以北齐《修文御览》为蓝本,而增益隋唐及修文殿所遗古经传子史杂书,极为宏博。季刚先生推为类书之王。清乾隆、嘉庆间,考订家最宝之。别有《太平广记》五百卷,专收小说笔记及异闻仙佛等,与此书同为学者所珍视。《御览》以张海鹏照旷阁大字本、日本喜多本为佳。近商务影印本亦好,惜多描写失真。鲍刻最下。《广记》以明嘉靖谈恺刊及万历许自昌刊为佳;黄晟小字本差可。

丙、五旧注

一曰《三国志》裴松之注    多收魏晋间杂史,明嘉靖蔡宙刊佳。

二曰《世说新语》刘孝标注    日本有全注残卷,中土刻本略有删节,然所删亦不多。明嘉靖袁褧佳趣堂刊佳。

三曰《水经》郦道元注    原本四十卷,北宋初已缺五卷。今本乃何圣从就仅存之三十五卷析为四十卷,以足旧数。

四曰《汉书》颜师古注    四史皆唐前旧注,如裴骃《史记集解》、司马贞《史记索隐》、张守节《史记正义》、章怀太子《后汉书注》,并佳。兹举颜注以概其馀。

五曰《文选》李善注    善注极博洽,可以证经,可以订史,可以校子、集、字书,  可谓一字千金矣。宋尤延之、元张伯颜本皆佳,明成化唐藩翻张本、清胡克家翻尤本亦不苟,何焯评点本亦好;海录轩本最劣。

丁、二字书

一曰《一切经音义》    有二本:一为唐释元应二十五卷本,乾隆丙午庄炘刊;一为唐释慧琳一百卷本,有日本元文二岁刊。所引群籍,多不传之秘册。

二曰《大方广佛华严经音义》    唐释慧苑撰,四卷,征引广博。

戊、四总集

一曰《玉台新咏》    明崇祯赵均小宛堂本。

二曰《古文范》    守山阁刊本:

三曰《文馆词林》    原一千卷,久佚。今日本尚存残卷;适园丛书刊二十八卷。

四曰《文苑英华》    宋李昉等编,一千卷,收唐人文为多。明万历刊本。

师言清学以辑佚、校勘二事为有功后学,元明二代,瞠乎后矣。其法:先从事汉隋二志以识唐以前古籍崖略,然后蒐求佚书之仅存者,从事校勘。遇有异文,乃应用文字声音训诂之学辨其讹误与夫声音转变之由,再取古本类书及唐以前注家所引用与书钞之仅存者,取证其说,如云“某书正作某字”,使人读之,怡然理顺,涣然冰释。其足以益人神智、举一反三者,皆有藉上列诸书也。若辑佚之功,如孙冯翼(有《问经堂丛书》)、茅泮林(有《梅瑞轩十种》)、黄奭(《佚书考》)、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严可均(辑古子及汉魏间子书甚多,又严氏《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亦辑佚)诸家(乾嘉间有金溪王谟之《汉魏佚书钞》、《魏晋地理书钞》,虽为辑佚,但疏略无家法),左右采掇,端在乎是。尝闻章宗源之撰(《<隋书·经籍志>考证》)也,其草创方法,即先将隋志佚书分条辑出,各成小册,纳诸竹笥,于是按册疏记书中大略及其出处,各草一提要。佚书面目,不难复识。孙星衍尝谓之曰:“君考证若成,甚愿以此底册畀余,真所谓起死人而肉白骨也。”章甚靳之。后为历城马国翰所得,玉函山房之巨册垂二百年沾溉靡尽,则辑佚之功也。

▲霍松林先生(1921-2017)

汪老师原存诗一千四百余首,编为二十余卷,浩劫中与百余册日记及大量其他手稿化为灰烬。千帆兄百计搜求,而编入《汪辟疆文集》者不到原稿十分之一。我复印到的部分《敏求斋随笔》中所记汪辟疆老师诗,有三首不见于千帆所编文集。《呈右公》一首已见前。另两首作于抗战时期初到重庆时,其《随中央大学西迁》云:

违难来巴渝,心悬江上居。

仓皇万里别,迢递九秋如。

鼙鼓中原急,妻孥梦寐疏。

高城试回首,目断故园书。

《冬日怀故居》云:

苦雾巴江里,情亲念旧居。

三吴兵未已,万卷近何如?

娇女别期教,园花枝上疏。

排愁惟酒可,反畏有来书。

汪老师自言最喜陈后山《寄外舅郭大夫》五律,这两首,都和后山原韵,韵味亦不减后山。

抄录这些材料,汪老师的音容笑貌时时闪现。时光,仿佛倒流了四十多年。我呢,仿佛还是二十馀岁的青年,坐在老师对面,倾听他的谆谆教诲。然而放下笔,看见镜子里的两鬓白发,又不禁感慨于岁月蹉跎,徒增马齿,辜负了老师的知遇、栽培、奖掖和期许。

1989年8月

>原载南京大学古典文献研究所《古典文献研究》1989、1990年合刊,增补后收录于《唐音阁随笔集》

附诗词四首

陪邓宝珊、汪辟疆、王新令诸先生游灵谷寺,示騄程

挠之不浊激仍清,大度汪汪似海溟。

失喜今朝随杖履,得闻高论化顽冥。

风云万里从龙虎,草木三春染战腥。

如此江山需我辈,可能终岁抱残经?


奉次辟疆师灵谷寺茗坐韵,并呈证刚、颂洛、新令诸先生

曾亲谈麈及春浓,醉倚禅关百丈松。

王粲未能传枕秘,班超先已为官佣。❶

案头积牍常遮眼,天际层云欲荡胸。

绕郭青山应有主,何当携酒侍吟筇。

❶时在考试院兼差。


遣怀四首选一

人生家居好,胡为弃山林。

恶木求大匠,驰驱遂至今。

常慕彭泽令,数咏贫士吟。

乃遇彭泽师❶,得契寤寐钦。

独开诗世界,百炼道精金。

溯源穷汶阜,蕴真见天心。

能留春风住,莫畏夏日侵。

容我持杯器,一窥江海深。

❶谓方湖师。


摸鱼子·上巳访方湖师不值

一番番李婚桃嫁,东风催换人世。踏青挑菜都孤负,谁识倦游滋味。春雨细,见说道、野花开遍溪头荠。年华似水!任夹岸垂杨,万丝风袅,惹怨入眉翠。

流觞处,漫忆承平旧事。南朝风景如此!白云更比黄河近,帆影误认天际。无限意。待挈榼追陪,拚取无何醉。重门又闭!不见接䍠归,回鞭怅断,鸦背夕阳翳。

缪钺曰:疏宕有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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