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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闲堂书简》看程千帆评钱锺书 | 熊飞宇

熊飞宇 程门问学 2021-06-12

编者按:今天是钱锺书先生106周年诞辰。程千帆先生《闲堂书简》中有数札谈及钱锺书。总体而言,这些观点,“钦佩、赞赏中仍有一点保留”;同时,也与钱锺书评程千帆相互映衬。有关摘录,可为当代学林贡献一份有趣且有价值的史料。


叶兆言在《陈年旧事》的《吴梅:喧嚣乱世继清音》中,曾以引子的形式谈到钱锺书对程千帆、沈祖棻夫妇的评价,他说:

钱锺书先生的某些做法会让人想不明白,给平常人写信十分谦和,非常平易近人,可是评点历史和当代名人,动辄出言不逊,极具攻击性。譬如说起程千帆先生,就说他的诗“野野狐”。第一次看到有关文字,也不曾细想,以为“野野狐”就是“野狐禅”。后来看仔细了,终于明白是一句常用吴语,我本吴人,太明白这话的分量。“野野狐”是马虎和不认真,是很“糟糕”,以评价论,远比“野狐禅”更差,这真让如日中天的程门弟子感到不爽。

说起沈祖棻先生,钱也没什么好话,“其妻沈祖棻之词稍胜,然闻其佳者多吴瞿安点窜之笔,未足窥其真面也”。这番话更刻薄,先说沈的诗词稍好,紧接着又说,之所以能够好一点,是因为经过她的老师吴瞿安修改。(《陈年旧事》P104)

那么,程千帆又是如何评价钱锺书的?近日读《闲堂书简》(增订本,陶芸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9月,其中多有点评。现录之并作说明。


一、程千帆致蒋寅

蒋寅,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师从程先生。1991年1月25日,程千帆在回信中说:“《文遗》也收到。评钱文,有中肯之言,也有搔不着痒处之处。因原作精深博大,兼而有之。加以作时尚在盛年,矜才炫学(亦实值得矜炫)往往有,故弄玄虚亦有,非一短文所能概括。弟能谈出数点体会,即是难得也。(以上不足为他人道,乃师徒间之私房话也。)”紧接着,该信又说:“有许多想法,都想写出,此少年才气汹涌之表现。一手不能持数枝笔,则勤于札记,可以先将一些奇情妙思,有用材料,用语言固定下来,放在那里,再写成论文,不必不宜东涂西抹,精力既不集中,成果遂难于壮硕也。”(《闲堂书简》P346)

1998年7月10日,程千帆再次谈到:“好学生首先是自己好,老师的帮忙是有限度的,但如果认为学生是不可能由传授而得,那也似乎太过。锺书先生的成就是了不起的,但他似乎认为无人可以传授,所以终生不收弟子,恐将形成仲尼没而微言绝,实在可惜。”(《闲堂书简》P374)对于钱锺书的“不收弟子”,《浮生论学》也曾引述任继愈的批评,认为钱氏自私。

《闲堂书简》之外,程千帆另有致蒋寅信一封,写于1990年6月7日,其中亦谈到钱锺书:“默存先生,当世无双,你就所知认真写去,必有可观。但他的体系几乎完全体现(非建立)在其非体系的表现方式之中,因而往(往)能博而不能约。他是无锡人,但却近乎(我只说是‘近乎’)‘深芜穷其枝叶’的北学,而非‘简约得其英华’的南学,这也是非常有意思的。’”(蒋寅《千帆先生书札二三事》)

不过,蒋寅因其对钱锺书的批评,也曾引发一桩公案。1990年,适值钱锺书先生八十寿诞,《文学遗产》第4期刊发了蒋寅的《<谈艺录>的启示》,其中写到:“钱锺书的学问,可以渊博精深四字概之。《管锥编》代表着渊博,而《谈艺录》则体现了精深。渊博在内容,精深在思致。钱锺书的学问,在我看来,不只是一通知识,也不只是一番功夫,乃是一种境界。”“它不能仅以渊博的学养和专静的功夫来衡量,还必须加上超妙的灵悟。”但“钱锺书的学问”给人一种“百战不用兵刃”的感觉,“一切理论、技巧、方法都显得苍白无力”。与此同时,这种境界,虽“可以景仰,却难以企及”,因为它“建立在一种极其超然的学问态度”之上。总之,“钱锺书的所成,要在一个学字,博通古今,学贯中西”,其“不二法门”,“就是读,再读,熟读、读透”。

1996年11月1日,蒋寅在《南方都市报》又发表《在学术的边缘上》,认为“钱锺书实在不能说是个大师,而只能说是个博学的读书人”,因为“大师不光是学问渊博”,还必须如陈寅恪所谓“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王静安先生遗书序》),“即开一代学术风气,创立一种学术规范”,“最根本的是要对民族、人类文化抱有终极关怀”。而钱锺书的学术“纯然是自愉性的”,“看不出对当代学术的介入,对学科建设的关注”;其小说“过多地流露出文人气,看不到知识分子的文化承担”;其诗“则有很浓的江湖派习气,出手太容易”。因此,“面对这样一位学者和他的著作,我们不妨怀着尊敬去阅读,当作知识来接受”。上两文,后收入作者的评论集《学术的年轮》(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3月版)。

2000年1月,李洪岩、范旭仑的《为钱锺书声辩》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书中将蒋寅的文章作为非议钱锺书的代表性观点加以批驳。同年6月l4日,《中华读书报》登载徐晋如的书评《如何评价钱锺书》(该文原题“逻辑的舞蹈——《为钱锺书声辩》读后”),为此书叫好。于是,又催生出蒋寅的两篇文章:《对<如何评价钱锺书>的几点“声辩”》(《博览群书》2001年第11期)和《世间文字慎嗤点》(《中国图书商报·书评周刊》,2001年12月6日)。后来,便是刘梦芙的《难以使人信服的批评一一论蒋寅先生评钱锺书诗及其他》,发表于《博览群书》2002年第8期。


二、程千帆致张三夕

张三夕,曾任教于华中师范学院(今华中师范大学)、海南大学,现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师从程先生。1997年8月28日,程千帆致信张三夕,谈到:“石遗在清末诸遗老中最为通达,论政论文皆然。当时钱默存在他面前是一少年,或曰大孩子,《石语》照实而记,故不免有不当之处,不必深究也。”(《闲堂书简》P430)

“石遗”即陈衍。《石语》所记者,是陈衍与钱锺书在1932年时的一次谈话,其中多为石遗老人对民国初年一些文士的评论。


三、程千帆致舒芜

舒芜,本名方管,学名方硅德,字重禹。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中国社会科学》编审。1991年11月11日,程千帆致舒芜时说:“若钱亦可称学者,则聂学更大有特色,大可研究。今古学人似较才人易得,而聂之身世、文采及对人心之观照,又恐今世无几人也。”(《闲堂书简》P594)此处之“钱”,似指钱锺书,“聂”则指聂绀弩。程干帆的说法,在18日得到舒芜的回应:“钱学聂学之论,深服伟见。鲁迅以后,杂文当推聂翁第一,向有此见,恐取憎于人,未敢昌言。今夏衍翁一言论定,今日亦惟他有资格说,大快人意。聂以鲁为师,而貌不相袭,用笔纵横恣肆,酣畅淋漓,与鲁迅寸铁杀人迥殊;而其一以贯之之处,即如尊论所谓‘对人心之观照’。此与学人之道,难言高下,然似已近‘思想家’之域,非皓首穷经之辈所及矣。”但也感慨“聂学”“不似‘钱学’之喧嚷”(舒芜《碧空楼书简——致程千帆》,1992年1月6日信)

1995年7月30日,程千帆在致舒芜的信中“又及”:“日前得见《槐聚诗存》,真‘王爱好’也。打扮过于精致,似不及冒叔子诗之耐读也。又绝口不及时事,似在云端里活,天下之至慎,然造语之工,用典构思之巧,老辈不肯为,少年不能为,要是一奇。闻周振甫云,此公卧疾已久,剧时但能以滴管从鼻腔进食,亦谢绝探视,兄谅闻之。”(《闲堂书简》P600)

“王爱好”,语出清赵执信《谈龙录》之二九:

或问于余曰:“阮翁其大家乎?”曰:“然。”“孰匹之?”余曰:“其朱竹垞乎!王才美于朱,而学足以济之;朱学博于王,而才足以举之。是真敌国矣。他人高自位置,强颜耳。”曰:“然则两先生殆无可议乎?”余曰:“朱贪多;王爱好。”

朱竹垞,即朱彝尊。“王”指王世祯,人称王渔洋。二人有“南朱北王”之称。所谓“好”,蒋寅弟子唐芸芸将其释为“好句子、好意象、好结构等”(唐芸芸《翁方纲论王渔洋七律学古》)。

冒叔子,即冒效鲁(1909-1988),有“狂人”之称,为钱锺书挚友。8月2日,舒芜在回信中说:“槐聚诗,用力用巧,信如尊言,而冒叔子诗则较自然。钱病已深,情况亦有所闻。”(舒芜《碧空楼书简——致程千帆》)

1996年1月1日,程千帆在信中再发议论:“讽刺,以滑稽为讽刺,比之政协体,则不可同年而语。但要做到聂,或希望步趋聂,则要对整个人类的爱心,要有象佛祖以身饲虎的宏愿,悲天悯人。而不是站在各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的对立面,投以轻蔑嘲弄。可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在立场上,哀与被哀者,怒与被怒者,又在道德上是完全平等的。聂正是如此,所以绝不承认自己是滑稽者流,或应于此悟入也。中书君亦或者具悲悯之怀,然而如上帝之照临下土,少平等观,非从悲悯出发,故与聂亦异也。”(《闲堂书简》P605-606)6日,舒芜答云:“尊论散宜生诗热讽而非冷嘲,洞见真源。所以‘泪倩封神三眼流’之句,为诗人所自珍赏,又有‘微嫌得句解人稀’之叹。”(舒芜《碧空楼书简——致程千帆》)

自上以观,舒芜对程千帆有关钱锺书的话题,似有闪躲之意,除了附和,并未引申开去。其关注的焦点,主要还是在聂绀弩及“聂学”。

不过,舒芜对程千帆和沈祖棻,却有很高的评价。1984年8月4日,舒芜在“北京天问楼”,写成《爱国诗人沈祖棻》,称誉沈祖棻为“爱国诗人”,因为“她的各体文学创作和她的整个一生,证明她的爱国是很高的境界。”1991年3月1日,舒芜又写成《千帆诗学一斑》,从《古诗考索》、《被开拓的诗世界》和《程千帆诗论选集》三著出发,认为程干帆诗学的最大特色是“善于比较”,而在他看来,“只有真正熟读博览,沉潜浸润于古今诗歌之中,长时期积累了欣赏和理解的成果,读书得间,自具慧眼者,才有可能运用这样多角度多方面的比较方法。”


四、程千帆致万业馨

万业馨,曾任教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北京语言大学教授。1996年12月23日,程千帆致万业馨:“说到烦恼,忽忆宋或清人笔记中载一小话。某君随喜佛寺,知客与之周旋,谈次大叹应对周旋之苦。某君曰:‘大和尚如此烦恼,何不出家。’我辈人世,真同中书君所譬围城。在城外者想进入,已进入者想出来,故皆是烦恼,若一切放下,随遇而安,随缘而动,则如《世说》所云,自有‘乐地’矣。”(《闲堂书简》P633)

本则实非程千帆对钱锺书的评价,不过,此处的借譬,倒也显出“围城”这一妙喻的流行与普及。


五、程千帆致蔡文锦

蔡文锦,扬州职业大学中文系教授。1993年7月16日,程千帆回信蔡文锦,说:“槐聚诗极博洽,用意有不易通晓处,先生之注必能洞悉其用意。甚盼早日毕功以嘉惠学人也。”(《闲堂书简》P692)

蔡文锦曾自述著有《钱锺书<槐聚诗存>注释》,但未见其出版信息。笔者在知网、万方和维普三大网站进行搜检,其有关成果主要见诸以下几文:一是《现代诗坛的巨擘——论钱锺书先生的<槐聚诗存>》(载《黄石高等专科学校学报}1999年第1期),二是《钱锺书先生在湘西的情诗——<槐聚诗存>注释之十》(载《零陵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1年第1期),三是《钱锺书先生1946-1949年的诗歌——<槐聚诗存>注释之十六》(载《扬州职业大学学报》2001年第1期),四是《钱锺书先生1966-1974年的诗歌注释》(载《南通职业大学学报》2002年第1期)。据此看来,蔡文锦应该称得上是“钱迷”。程千帆的回信,似乎也是以客套居多。


六、程千帆致陈继明

陈继明,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曾任教于华中师范学院、中南民族学院、湖北医科大学。1997年3月5日,程千帆致信陈继明,说:“石先生见过,但无来往,闻其人甚为用功,熟读经史百家杂钞,但作为钱基博之婿、钱锺书之妹夫,则不算出色,其弟声汉先生系生物学家,填词极妙,似甚乃兄也。闲话不必外传。”(《闲堂书简》P755)

此则也非对钱锺书的直接评点,但有间接衬托之意。信中的“石先生”,既是“钱基博之婿、钱锺书之妹夫”,当指石声淮(1913-1997),华中师范大学教授。“谙习经史子集,娴熟英语德语”;“讲课配画,寥寥数笔,惟妙惟肖;吟诵唱诗,声情并茂,堪称一绝”。有《元结诗选注》,并与人合著《东坡乐府编年笺注》等。夫人钱钟霞。“其弟声汉”有误,声汉(1907-1971)应为声淮之兄。中国农史学科的奠基人之一。撰有《齐民要术今释》、《四民月令校注》、《农政全书校注》等,其词结集为《荔尾词存》。叶嘉莹在讲述“中华诗词之美”时,曾从性别文化来谈小词中“画眉、簪花、照镜”之传统,并引石声汉词作三首。其一、《清平乐》:“漫挑青镜,自照簪花影。镜里朱颜原一瞬,渐看吴霜点鬓。宫砂何事低徊,几人留住芳菲。休问人间谣诼,妆成莫画蛾眉。”其二、《柳梢青》:“缱绻残春,簪花掠鬓,坐遣黄昏。臂上砂红,眉间黛绿,都锁长门。垂帘对镜谁亲?算镜影相怜最真。人散楼空,花蔫镜黯,尚自温存。”其三、《前调》:“休问余春,水流云散,又到黄昏。洗尽铅华,抛残翠黛,忘了长门。卷帘斜日相亲,梦醒后翻嫌梦真。雾锁重楼,风飘落絮,何事温存。”需要补充的是,石声淮之下,尚有三弟石声河、四弟石声泰,均为学有建树者。

书简是一种较为私人化的书写方式。写信人根据其对象,往往会透泄出对人对事的一些真实看法。从上引书信来看,程千帆对钱锺书的评价,总体而言,如蒋寅所说:“许多老辈学者接近,钦佩、赞赏中仍有一点保留。但他对钱先生学术特点的概括,无疑是准确而给人启发的。今人论钱学都推服其‘精’,但在同辈人眼中却不免有点‘芜’”(蒋寅《千帆先生书札二三事》)

原载《图书馆工作》2016年第1期

为方便阅读,将文末参考文献移入正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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