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艺术注定消亡？年轻人不同意

艺术不仅没有地域边界，也没有人种边界。关键的问题是，一种艺术形态，它必须能够被最广大的人群看见，它才有可能获取用户基础。

我的老家是一个名叫仙游的默默无闻的福建小县，它的上级市莆田倒是声名显赫。

莆仙像是一个隔绝于世的独立地域：从语言的角度上说。我们的方言叫莆仙话，只在莆田市辖区使用，仅仅一山之隔的永春，与我们言语不通。

所以有很多东西，只在我们这里有效。比如传统戏剧莆仙戏。出了莆田地界，没人看得懂。

小的时候，我母亲常会带我去看莆仙戏。那是一种酷刑。剧情复杂，唱腔悠长，音调催眠。尽管我如今依旧记得其中的一些教化故事，然而对于总是在中场脱逃的我而言，莆仙戏是一种过去的艺术。

可是，人届中年之后，我的品味突然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我开始痴迷一些以前视为畏途的传统视听艺术，听李胜素，听马兰，听王珮瑜，这还不算，我后来开始找昆曲，找南音，竟然最终找回了莆仙戏。

但是小时候厌倦逃避的莆仙戏，却不再如同以往那般唾手可得。有一年我回老家的时候，听说我同学的太太，一位莆仙戏剧团的台柱子，已经在寻找转行的机会了。

莆仙戏，只有在类似于妈祖生日的大型传统集会中，作为堂会的形式出现，给老人家们唱一唱。它的生存空间早已逼仄到边缘之边缘了。

我知道，这大约就是地方传统戏曲，甚或可以说，是中国传统艺术的宿命吧。在福建的范围内，歌仔戏、南音、十欢八乐，不都如此吗？

01

在抖音上，有一位网名叫凉水欧尼的歌手，50多岁，经常穿着朝鲜族服装，唱朝鲜族民歌，她最高的一场直播，有30多万场观。

她的真名叫李桂淑，隶属于一个名叫集安市评剧团的地方文艺机构。集安是吉林省通化市属下的一个县级市。而评剧团曾经是一个徘徊在关闭边缘的单位。

凉水欧尼的领导叫王力民，是集安市评剧团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名头很大，但是我们都知道，他就是一个县市剧团的团长。

王团长在一次演讲中说，他曾经殚精竭虑地把评剧团扩展成为了一个兼具评剧和现代歌舞的艺术团体，创造性地编排了“现代评剧歌舞秀”这样接地气的类型。

但是时代并不站在他们这边。影视剧的滥觞，视频平台的崛起，全球新鲜艺术形式的进入，线下娱乐的减少，无一不在削减他们的生存空间。等待他们的，仍旧是绝望的边缘。

可是，王团长现在一点也不焦虑，因为他的团员全员上线，在抖音上做短视频，开直播。凉水欧尼第一个月的收入就到了7000元，他的团员有大鹏的发小，做摇滚，有吉他高手，做弹唱。

集安市评剧团不但活过来了，而且正在变成城市的一张文化名片。

我突然想起白先勇。

2004年，正是全中国的传统艺术都处在惶惶不可终日的集体哀鸣之中。白先勇先生费时数年打造的昆曲青春版《牡丹亭》突然石破天惊地进行了首演。

在那之后，昆曲成为了青年一代的时尚，青春版《牡丹亭》所到之处，万人空巷，以至于全球巡演高达500场。

但是，昆曲和《牡丹亭》是一个小概率事件。不是每个剧种都能遇见自己的白先勇，也并不是每个剧种都能生长在江南这样的富庶之地，也并不是每一个试图振兴传统艺术的人都具有白先勇这样的能力、资源和经验。

昆曲在历史上就是一个大剧种，白先勇的家学中就有昆曲的因子，而苏州昆剧团本身就是代有人才出的优秀剧团。

所以，它是一个纯粹的运气和偶然，运气+资源。

时代已经变了。数字化艺术已经成为这个世界的主流，全球化已经把整个世界的艺术都摊在了所有人的面前，抢夺注意力。年轻人能够寻找到的精神寄托太多了。流行音乐、摇滚、民谣、爵士乐、嘻哈、电音、日系、韩系，连北欧民谣都是一个独立的小众类别。

传统的、地方的、小众的，几乎命定地要湮灭在时代和历史的烟尘之中，不仅仅是中国如此，世界也是如此。

每个国家都在不遗余力地抢救自己的传统文化。在全球化时代中有一句话叫得震天响：全球的就是地方的，地方的就是全球的。但是这几乎是花言巧语。在日本，有一个地方性的音乐品类叫“奄美岛呗”，日本政府不知道投了多少钱在抢救。但是你听说过吗？

所有的抢救性都局限于时间、精力和资源，只有能够代表国家民族的少数剧种和艺术形式，才能得到足够的关注，譬如京剧、昆曲和粤剧。诸如莆仙戏，一个极度局限在有限空间和人口的艺术形态，怎么可能得到足够的关注和资源？

可能你不太相信的一件事是：在欧洲，古典音乐曾经一度也濒临死亡边缘。因为现代艺术形态，电影、流行音乐、现代舞曾经极度地挤压了古典音乐的市场空间。

在青春版《牡丹亭》横扫市场之前，在媒体上一个热门的讨论话题是：京剧是否应该进博物馆了。因为既然市场不认可，那么只有利用财政资源进行博物馆式的保护。当然，类似于评剧、歌仔戏、南音这样的艺术，没有机会和资格进博物馆。

02

2022年6月，中央民族乐团团长赵聪请了抖音的工作人员，来给团里的演员们培训直播业务。当时几乎所有的艺术家都很抗拒。

他们和直播，或者线上演出之间天然是有墙的。他们是表演艺术家，是表演给观众看的，需要即时反馈，需要看着台下的眼睛，需要灯光和掌声。

但线上演出是什么？自娱自乐吗？还有那些业余观众，阿猫阿狗都能进来说一嘴子的场合，适合让他们看艺术家，甚至大师们的演出吗？

但是赵聪很坚决。她曾经说：如果不能适应这个时代，就很可能会被抛弃。民乐是从民间生长出来的，它属于人民。而现在年轻的“人民”，都在手机上。所以赵聪要让民乐进手机。

赵聪称之为拆墙，也就是让民乐团上线的行动，整整持续了66天。这年8月，民族乐团宣布了“Dou有国乐”计划，100名艺术家集体入驻抖音，开始了线上的演出。

一年过去之后，中央民族乐团的艺术家们多数都成为了直播专家，甚至把家里的空间重新装修，以适应直播的需求；他们在直播间里结识其他民间艺人，进行慈善演出，收小朋友成为徒弟，并且因此拓展出了更多的线下演出的机会。

仅仅2023年8月一个月，艺术家们的直播打赏流水就有230万元。最直接的结果，就是赵聪宣布成立公会机构，直接进行市场化运行。

这是一个重要的变动时刻。为什么？

因为只有市场化，才是对传统艺术拯救的最终道路。博物馆式的抢救到最后其实不过是灭亡之道。被国家和财政“包养”的艺术形态固步自封，无法更新，不知市场变化，没有创新动力，取悦少数人群，不能获得人才梯队，终归一步步隐入烟尘。

昆曲的时尚化，与民族乐团的公会化，还有京剧明星的梯队化，都清晰地表明了一个道理：生命力在于市场。

然而市场谈何容易？昆曲的群众基础，民族乐团的国家队背景，和京剧的资源能力，集安市、仙游县、太康县哪有资格获得？

太康县同样是豫东平原上的一个小县，它的地方戏叫太康道情戏，又称渔鼓戏，是从道教音乐延伸出来的一个小戏种，它是中国传统民间艺术的“金奖专业户”，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年年在国家展演上获奖。

但，尴尬的是……现在，全中国只剩下了一个专业道情戏剧团：太康道情剧团。一个生存在133万人口之间的小剧种，一个受到巨大语言局限的戏曲，一个显然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艺术，你能责怪谁呢？

然而并不是。在微博上，有一个热门话题页#她女扮男装43年终于火了#，阅读量3000多万。太康道情表演艺术家李艳玲在抖音上火了，场场演出超过数十万人观看，而剧团改名为太康县道情艺术保护传承中心之后，一周6场演出观看人数竟然超过900万人，好几个演员的年度收入都能超过数万元。

只有互联网能够突破地域的限制，地方性艺术并不是只对地域有效。从某种程度上说，任何一种艺术形态都是地方性的。古典音乐是欧洲的地方性音乐，爵士乐是美国南方棉花田里的音乐，京剧本身就是明清北方地区的戏剧……过去哪有什么全国性、世界性的艺术？

但是艺术不仅没有地域边界，也没有人种边界。关键的问题是，一种艺术形态，它必须能够被最广大的人群看见，它才有可能获取用户基础。音乐性、视觉效果、表扬方式、扮相与化妆，这些艺术元素，都必须通过影像的力量对外传输，让用户感同身受地沉浸在艺术的环境之中，才能理解与欣赏到其中的美。

民族乐团、太康道情以及集安评剧咸鱼翻生甚或洛阳纸贵的原因，恰恰是因为被看见，被理解，被欣赏。

“博物馆论”之所以破灭的原因，是它假设传统艺术形态已经脱离了当下的现代环境，或者过时了，或者说，已经缺乏了年轻人的参与。

这样的假设自然是要破产的。互联网时代的长尾理论其实非常充分地说明了多元化的重要性。一种艺术形态的消亡往往并非因为它缺乏现代性因素——事实上所有的艺术形态其中都蕴含充分长效的人性与美学，是因为它被锁定在特定的时空之中。

市场化的核心在于它让艺术形态充分在市场之中竞争，从而获取资源，获取人才。只有源源不断的人才加入，创新才成为可能，生存也才成为可能。

艺术需要被理解，被训练，被传播，需要空间，也需要时间。从排斥到接受乃至寻找莆仙戏，对我而言花费了20年时间，因为只有当我足够理解戏剧、音乐与文学之后，我才学会了欣赏莆仙戏。

但是道情、南音、昆曲，年轻人接受的时间比我想像的要短很多。这就是多元化、长尾的效用。

03

有一个数据说，1959年，不完全统计中国有剧种368个，如今存活的只有80%，每年消失2—3个，而像太康县道情艺术保护传承中心这样唯一的剧团，全国有121个。

仅仅地方戏剧面临如此的困境吗？民间音乐、歌舞、魔术、杂技、语言艺术……凡此种种，不都岌岌可危吗？

抖音在2023年有一个统计，全国一共有140家各级院团在抖音开播，全年团体直播6800场，平均场观超过1.2万。这些院团，从中央级到省市级都有，覆盖了中国艺术团体的各种类型。

而如同集安评剧团与太康道情演员那样，许多演员与艺术家获得了赖以生存和延续的收入，从月均几千到数万不等。抖音因此准备继续帮助基层院团上线，开通“聚光计划-抖音直播基层院团扶持专项”，帮基层文艺院团在直播间创收、传播文化。

对于集安评剧团和太康道情艺术保护传承中心这样的机构来说，这自然是好消息，意味着他们不需要去寻找博物馆，也能好好地活下去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一个平台的发愿与行动，帮助艺术院团打破地域和现实的围墙，来到直播间开始演出，真的就能够拯救这些岌岌可危的艺术吗？最起码，单独依靠一个单独的平台，甚或能够让诸多的互联网平台跟进，我以为也并不能。

文化的传承与保存，需要市场化、年轻化和现代化。只有活着的艺术，才能成为真的艺术。

昆曲、京剧、粤剧，都是靠综合性的运营，市场、人才、延展、时尚化，等等一系列的元素，才最终“活”过来了。地方剧种、小剧种、小众艺术，同样如此。

还有一点，一味地想当然认为迎合“现代性”口味，往下走，庸俗化，大杂烩，以为就能够咸鱼翻生，恐怕是打错算盘。白先勇的《牡丹亭》，是尊重艺术的时尚化，太康道情凭的是原汁原味，民族乐团更加是大师的绝技打底。

抖音与其它的平台所提供的直播与视频化，的确是一个最好的开始。它铺平了一种现代化、技术化和市场化的道路，而最终的兴盛，要依靠艺术和艺术中人的生命力，如同民族乐团的赵聪团长那样，运用现代化的运营能力，成为市场化和现代化中的一环。

好了，不说了，我已经在抖音上找到了莆仙戏剧团，我要去看看名剧《春草闯堂》了。少时的记忆，现在想想，真是美好。

*题图为汉调桄桄社团演出，来源于@汉调桄桄·青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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