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郜元宝 | “雨的精魂”与“雕的心” ——鲁迅《雪》之“四典”

郜元宝 南方文坛
2024-09-04



《南方文坛》

2023年第5期



  郜元宝




“雨的精魂”与“雕的心”


——鲁迅《雪》之“四典”


文|郜元宝




以往很少有人谈到《雪》可能暗含的“古典”。王蒙《〈雪〉的联想》(写于1963年夏)最后提到李白“燕山雪花大如席”的诗的夸张,《水浒传》“风雪山神庙”和《红楼梦》“芦雪庵联诗”将雪与人物刻画结合起来的小说家笔法,以及东晋“谢家女儿竞写雪景的佳话,但大都不脱‘鹅毛’、‘吴盐’、‘柳絮’、‘梨花’、‘白银’——的状物套语”,所以鲁迅的《雪》“也称得上古今写雪的一段奇文了”


王蒙只是笼统比较,并未指明《雪》跟哪部古代文学作品有对话关系。最近有研究者指出《雪》中“雨雪之变”以及第二段“江南雪野图”,可能来自周氏兄弟熟悉的古代类书如《初学记》以及清人陈淏子所著《花镜》,但鲁迅写《雪》时已拥有丰富的现代科学知识,“对中国古典文学中‘雪’之源流的梳理并不能得出也不必得出《雪》之写作复归传统的反面结论”


至于《雪》的“今典”,首先自然是鲁迅对“江南的雪”“朔方的雪”的亲身感受与记忆。鲁迅生在江南,许多作品如《故乡》《在酒楼上》《孤独者》《祝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都曾写到他对“江南的雪”的记忆。这些作品不仅述及江南“故乡”的雪,像《在酒楼上》还连带写到“朔雪”,这就不仅是《雪》的“今典”,也是鲁迅其他作品与《雪》有互文关系的“内典”了。《故乡》《在酒楼上》《孤独者》《祝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描写“江南的雪”,夹带着童年和少年的喜悦与向往,但更多用来烘托吕纬甫、魏连殳、祥林嫂和“我”的哀伤与枯寂。后一种意绪在《雪》中只是隐约其辞,而一旦联系上述“内典”,则鲁迅描写“江南的雪”时那股含而不吐的凄清低回之感就不难理解了。


但鲁迅创作《雪》时,“暖国”固然出于想象,“江南”也只是由回忆召唤而来,作者直面的只有“朔方”,他是由眼前的“朔方的雪”而联想和倒叙“暖国的雨”和“江南的雪”,最后又归结为“朔方的雪”。因此人们理所当然会更关注鲁迅在实际生活中对“朔方的雪”的感受。这也可谓《雪》的核心“今典”。


卫俊秀最早发现,在鲁迅1925年1月18日创作《雪》的半个月前,即1924年12月底,“北京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场大雪,晴后,就刮起了大风,十二月三十一日《日记》上,就这样写道‘晴,大风吹雪盈空际’”,他认为这正是“《雪》中所写的朔方的雪”,“可以作为本篇写作的自然背景”。卫俊秀的敏锐观察也为后来许多研究者一再援用。


鲁迅1912年抵京,直至1925年1月18日写《雪》,日记中有一百多次记录北京的下雪天,大致从头一年的11月记到翌年的4月。记录方式不拘一格,或仅书一“雪”字,或“微雪”,或“微雪即止”“微雪即霁”,或“大雪终日”“大雪竟日”,或“雪积半寸”“积雪厚尺余”,或“雨雪”“微雨成雪”。甚至阴天“有雪意”,也记录在案。


北京时期鲁迅日记对天气十分敏感,“风”“月”“雨”“雪”“阴”“晴”都忠实地加以记录,并非对“雪”情有独钟。但有雪必记,也是事实。这也可见鲁迅写“朔方的雪”所依据的经验,不会如卫俊秀所说,仅限于动笔之前那一场大雪。


1924年入冬之后到《雪》完稿之前,鲁迅日记仅三次提到雪:11月18日“小雨,夜半成雪”,19日“雪”。也就下了一天加半个晚上的雪。十一天之后即30日,才又出现“雨雪—夜复雪”的天气,但次日便放晴。因此说1924年12月底“北京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场大雪”也有些夸大,只能说相隔十来天有两场雨雪天气而已。


但卫俊秀敏锐的观察还包含值得注意的另一点,即鲁迅在1924年12月31日的日记中较为详细地描写了雪后天晴的景象——“大风吹雪盈空际”。这一笔难得一见的展开描写,不像《鲁迅日记》在《雪》完稿之前另一处所谓“微雪如絮缀寒柯上,视之极美”(1913年1月15日),而更接近《雪》的结尾“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


当鲁迅在日记中写下“大风吹雪盈空际”这七言诗般警拔之句时,是否已经开始酝酿《雪》的创作了呢?恐怕未必,因为早在一年多前创作的《在酒楼上》就已经明确对比过江南的雪与“朔雪”了,“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一年多前的小说如此对比南北两地的雪,说明《雪》“绝非鲁迅一时看到雪景之后的即兴之作,而是他内心情感和思绪蕴积和沉淀后的结果”


▲卫俊秀:《鲁迅“野草”探索》,泥土社,1954

▼张洁宇:《独醒者与他的灯:鲁迅〈野草〉细读与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创作《雪》时,鲁迅在北京已经生活了十三年,每年冬季都会遇到下雪天气,也都在日记中加以忠实的记录。“南人”鲁迅确乎养成了“惯于北方的眼睛”,这才是他创作《雪》的生活基础,也即《雪》的“今典”之一(此外当然还包括鲁迅对“江南的雪”的感受与记忆)。


总之,“《雪》里所描写的风景,都是鲁迅生活实感的归纳”。在这一点上研究者已取得高度共识,区别只在于对“江南的雪”“朔方的雪”的寓意和寄托,人言言殊而已。


最近有研究者注意到鲁迅创作《雪》的前两天(1925年1月16日),发生了周氏兄弟“相遇事件”,由此推论周作人《雨天的书》首篇《苦雨》参考兄弟二人都熟悉的《初学记》《花镜》等古书提到的“雨雪之变”,在《雪》中已经转化为“雨雪之辩”。换言之,鲁迅是有意识地以“朔方的雪”自况,而以“江南的雪”比喻周作人,并由此升华出两种不同的人生境界。这可谓研究《雪》之“今典”的最新成果



根据鲁迅对“江南的雪”的描写,卫俊秀认为“《雪》是篇绝好的眷恋故乡,回忆儿时的抒情小品文”,“很足以看出鲁迅对于故乡风物的眷恋之情”,“不用说在鲁迅心灵中是一种深刻的恬适的回味”。因此,《雪》散发着因为回忆而来的“青春的气息”,但此外也有另一种“战斗事业的情,勇猛、奋发,情绪是十分健康的”。鲁迅不仅深情回忆故乡江南的雪,也赞美“朔方的雪”的“雄姿”。卫俊秀的立足点是“江南的雪”,至于作者为何同时赞美“朔方的雪”,则似乎只是因为难忘“江南的雪”那股“青春的气息”,在面对“反动派统治时代的暗无天日”,便油然生出一种抗争的“力量”。


冯雪峰在1955年10月所作《论〈野草〉》中也认为,“《雪》的现实背景是北方的冬天;而跟这个现实相对立、并且支配着全篇的情绪的,是对于虽在冬天也有如春天似的江南(同时也对于童年时代)的怀念和向往”,“他用一个他所向往的‘江南’跟目前的‘朔方的冬天’对立起来——虽在冷酷的‘冬天’,作者的心地中是存在着春天和光明的”。《雪》的主题究竟是“怀念和向往”春天似的“江南”的冬天,还是反抗冷酷的“北方的冬天”?冯雪峰偏向后者,他认为“作者的态度和主要精神”是“在当时‘朔方的冬天’一般的现实里是感到了‘凛冽’和‘孤独’的,于是叫出了这种‘凛冽’和‘孤独’,而且反抗这样‘凛冽’的冬天”。但冯雪峰跟卫俊秀一样,也并不轻视关于江南的雪的大段优美描绘,他认为那说明“作者心地中是存在着春天和光明的”。怀念和向往江南的雪所象征的“春天和光明”,反抗“‘凛冽’和‘孤独’”的“北方的冬天”,成了《雪》互为补充的双重主题。


  ▲ 冯雪峰:《鲁迅的文学道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


中国人民大学1962年印行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讲义》也说:“《雪》和《好的故事》都是回忆的文字。现实背景是寒冬凛冽的朔方,作者以回忆中的江南美景和好的人和好的故事和现实世界相对照,表明他对于当时北方现实的否定,而希望一个理想世界的出现。自然,作品也流露了轻微的孤独或失望的情绪。”这跟卫俊秀、冯雪峰的观点基本一致。


青年时代的王蒙不赞同上述既眷恋“江南的雪”又“反抗”和“否定”朔方的冬天的双重主题说,他尤其反对双重主题说中所暗含的呼之欲出的“一南一北、一个理想一个现实、一个革命一个反革命、一个肯定一个否定”的“黑白分明”的“南北说”。他认为“‘南雪’与‘北雪’,对于当时的鲁迅先生,不是什么‘理想’与‘现实’,而只是回忆与现实”。换言之,《雪》并无意针对当时“南北的政局”,那样会“把一篇深刻的散文诗解释成一篇粗浅的寓言”(王蒙还敏锐地指出《雪》并未触及冯雪峰所谓“北方的冬天”,反抗“北方的冬天”无从说起),而是抒写童年与青春的回忆,以及现实中更加成熟的“成人”的况味,亦即抒发作者生命成长的两个阶段不同的感受。


回忆儿时“江南的雪”,并非以“江南”暗喻理想的“黄金世界”(王蒙指出《影的告别》早就否定了“黄金世界”的存在),而是礼赞童年和青春,但又并非像泰戈尔、冰心那样一味“美化和圣化童年”。童年与青春总是短暂、幼稚、脆弱、轻信、无知、荒谬、易于变化的,“令人惆怅的是,我们毕竟要生在麻烦和多事的(成)人间”,也就是毕竟都要长大,告别童年和青春,就像《一觉》所描写的“苦恼了,呻吟了,愤怒,而且终于粗暴了”的“可爱的青年们”,与其变得“不知道算什么”,比如变成老莱子、吕纬甫、魏连殳或《柔石作〈二月〉小引》所谓“润泽齿轮的油”,还不如变成“过客”似的“坚韧深沉又不免孤独(孤独得情绪是并不‘轻微’约!)的战士,变为热得发冷的公民”。


  ▲ 鲁迅:《野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这才是鲁迅为何要从“江南的雪”写到“朔方的雪”的主要原因。王蒙同意“朔方的雪”就是当时鲁迅本人的形象,但他反对将朔方的雪与江南的雪、“美艳又不免脆弱的童年和青春与坚强又不免孤独的战士和公民”完全割裂或对立起来。王蒙认为后者是前者“合乎逻辑的发展,它扬弃了江南白雪的形象,它是受了伤的,蜕变过来的,甚至是曾经‘死掉’过的,但仍然没有污染,仍然不失其纯洁的生命(这是江南的雪的形象的核心)的童年和青春”,“这二者像一个乐曲中的第一主题与第二主题,互相补充,互相渗透,互相纠缠,互相争斗,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然而是非凡的篇章”


同样是双重主题,但不同于卫俊秀、冯雪峰、人大文学史讲义的“南北说”(以“北雪”否定“南雪”、以南方否定北方),王蒙强调首先必须摒弃“江南的冬天”和作者不曾触及的“北方的冬天”的政治隐喻的对垒;其次他更强调“南雪”“北雪”本质上的相通,“孤独的雪”“死掉的雨”“雨的精魂”乃是从童年和青春蜕变过来(曾经“死掉”却又永葆“纯洁的生命”的“童年和青春”),“如果说,鲁迅笔下的江南白雪的形象并不算太稀罕,那么,鲁迅那样地区分朔方的雪,又把这两种雪联结在一起写,就非鲁迅这样的思想家、战士、大手笔而莫办了”。如果说,卫俊秀、冯雪峰等都承认鲁迅对南雪与朔雪的喜爱还并不算太稀罕,那么将这二者“联结在一起”而非加以生硬的割裂与对立,并且以不死的“童年和青春”似的“纯洁的生命”为其共通的核心,则又非“少共”、《青春万岁》作者、当时正在经历着磨难与“蜕变”的王蒙所莫办了。


王蒙强调朔方的雪“扬弃”江南的雪之后,二者仍葆有“纯洁的生命”的连续性,而非只有断裂性和异质性,这在相当长的《野草》接受史上可谓空谷足音,和者甚寡。


进入20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以来,五六十年代的两种双重主题说逐渐让位于“曲终奏雅说”,即认为无论“暖国的雨”还是“江南的雪”都是过渡,作者是想完成递进式三级跳,牢牢落在《雪》的“终篇”,“由怀念故乡的童年,回到了现实的北方严冬”。回忆童年和江南的雪景,不免流露出“对于美好事物的迅即消逝的惋惜”,但直面“朔方的雪”,则描绘出“何等雄伟绚烂的景象!同时也是作者面对冷酷的现实奋起战斗的精神状态;是作者的革命思想感情在奋飞”。“终篇”描绘的“朔方的雪”才“是战士的光辉人格驰骋于太空的表现”,“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严寒的压迫下,使活泼自由的雨变成了雪;雪虽然死了,但是它的活泼自由的精魂仍在”


  ▲ 李何林:《鲁迅〈野草〉注解》,陕西人民出版社,1973


许杰也认为,尽管前面有对江南的雪的大段描写,但“造意的中心,却是落在最后的结尾上”,“鲁迅先生的精神,是以非常热情的态度,在高度的赞颂着这‘孤独的雪’,这‘死掉的雨’和‘雨的精魂’的”,而这“不就和鲁迅先生平时所高度赞颂的精神和人格,是互相一致的吗?”


经过十年浩劫,不仅王蒙当年几乎独自反对的“南北的政局”之影射说已不在话下,王蒙当年所坚持的北雪“扬弃”南雪而仍旧保有共通的“纯洁的生命”说也不再有人坚持。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野草》读者们不约而同发现自己更亲近、更能看出《雪》的题旨在于篇幅并不占优势的“终篇”(“结尾”),并强调只有“终篇”(“结尾”)才符合鲁迅在《野草》中完整的主体投射。


换言之,只有将“朔方的雪”显示为“孤独的雪”“死掉的雨”“雨的精魂”,《雪》才能够跟《秋夜》《影的告别》《希望》《死火》《这样的战士》等气息相通,而无论写“暖国的雨”还是“江南的雪”,作者皆含而不吐,“都没有做出完整的了结。这就好像正在编织当中的三股线绳,要等着第三股出现,才能一起编出一根完整的绳子来”,“这第三股绳子就是‘朔方的雪’”,“北方的孤独的雪才是通篇最重要的‘题眼’,全篇的最后一句话其实正是点睛之笔”


迄今为止,关于《雪》的命意的理解,大致不出这种“曲终奏雅说”的范围。



起初《野草》研究的焦点,诚如王蒙所说,是“南雪”与“北雪”之辩,大家几乎一致绕过甚至忽略了文章起首“暖国的雨”。即使有所注意,也只当一种伏笔,等待结尾以“死掉的雨”“雨的精魂”来“照应或解答”,所谓“暖国的雨”只是没有变成“江南的雪”或“朔方的雪”的初级状态的“雨”而已


但1980年代初还是发生过一场小规模的关于《雪》的主要寄托是“雪”还是“雨”的争论。反对“《雪》的情思寄托在‘雨’上”的论者,执着于《雪》关于“江南的雪”与“朔方的雪”的精彩描写。这也是绝大多数研究者的立场。但对立的观点似乎更具挑战性,“既然是写雪,为什么开头结尾却都写了雨?”论者抓住这一点不放,认为“作者的本意是借雪抒情,情之所指,落实到‘雨’”,全篇“以雨始,以雨终,结构紧密严谨”。尽管这位论者最后说“这‘雨’是‘春风化雨’的意思,是革命大好形势的象征”,但他从文章结构入手,看出恰恰是“雨”而非“雪”才是“作者感情的寄托,也是全文主题思想之所在”,仍然独具只眼。


确实,《雪》的起笔并不直接写“雪”,全篇也不单写“雪”,而是通过比较“雨”的三种形态来写“雪”,最后又归结到“雨”,即“死掉的雨”和“雨的精魂”。表面上《雪》大部分写“雪”,但作者始终不曾忘记“雨”,“南雪”“北雪”只是“雨”的两种变化形态。倘若专注于“雪”而罔顾“雨”,那也不能真懂《雪》。


最初的《野草》研究者专注于“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的对立,自然容易忽略“暖国的雨”,并且顺带忽略“《雪》中之‘雨’”,更谈不上后来论者所关注的“雨之三态”各自的象征,以及“雨雪之变”和“雨雪之辩”了



▲许杰:《〈野草〉诠释》,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

▼丸尾常喜:《耻辱与恢复——〈呐喊〉与〈野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承认“雨”在《雪》中拥有贯穿始终的主线地位,就需要重新审视《雪》的逻辑结构。


首先是“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已也以为不幸否耶?”但作者在“暖国的雨”上并未多作停留,这跟他在自己小说(除《故事新编·非攻》)中几乎未曾写到无论“暖国”“江南”还是“朔方”的下雨场景,有些类似。又或者所谓“暖国”,乃指“南方广东各省”,当时作者尚未到过这样的“暖国”,因此只能做出“来自常识的结论”


然而正因为作者在小说中绝少写“雨”,《雪》却从头到尾写“雨”的三种形态,也正因为作者当时尚未去过“暖国”,却以“暖国的雨”起笔,这两点,无疑都凸显了“《雪》中之‘雨’”的重要性。


其次是“滋润美艳之至”的“江南的雪”。这部分篇幅上超过三分之二。


作者先写“江南的雪”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接着写“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还在记忆中摸索是否有蝴蝶和蜜蜂在雪地山茶花和梅花中飞舞。最后大段描写不知名的孩子和大人们如何热热闹闹堆“雪罗汉”,一直写到“雪罗汉”在晴天和寒夜的交替中逐渐消融。


  ▲ 阎晶明:《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作者虽然详细、耐心、充满感情地描写“江南的雪”,其实却包含一种矛盾:“江南的雪”再好也难持久,就如孩子和大人们满心欢喜堆起来的“雪罗汉”,很快就融化、弄脏,变得面目全非。


就在读者以为如此详写“江南的雪”或许就是《雪》的终极目标时,作者突然笔锋一转,以紧促而紧凑的节奏迅速勾勒出“朔方的雪花”的独特风姿。


然而作者很细心,对于“朔方的雪”,他也并非无所区别。他并未忘记那些落在屋上而被“居人的火的湿热”消化了的,那是“朔方的雪”跟“江南的雪”的相像之处。这部分“朔方的雪”之所以跟“江南的雪”有些相像,仅仅因为“居人的火的湿热”。正因为撇开了“居人”(“家”)的拖累,“朔方的雪”才“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并且“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有论者据此认为,由这一笔转折到“朔方的雪”,可能正暗含了“兄弟失和”之后鲁迅本人对“娜拉走后怎样”的一种自况


无论“暖国的雨”还是“江南的雪”,都为了衬托最后登场的“朔方的雪”,为了通过描写朔方的永不粘连的“孤独的雪”来告诉读者,究竟何为“死掉的雨”和“雨的精魂”。


写“雪”最终是为了写“雨”,这才是一波三折的《雪》的主旨所在。



那么核心问题就是:究竟何谓“死掉的雨”和“雨的精魂”?


首先,其主体必须与人无关。它不亲近人,人也不亲近它。除了那些落在屋上、被“居人的火的湿热”消融的一小部分,主体(真正的)“朔方的雪”既不会有“博识的人们”来品头论足,也不必将它比作“青春的消息”或“处子的皮肤”,更不会有孩子与大人热热闹闹堆“雪罗汉”。北方也有“雪罗汉”,但被作者故意省略,因为他观察“朔方的雪”的视角主要乃是“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


其次,它是“孤独的雪”,“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这个不用多说。


最后,如此远离人类的“孤独的雪”,本质上仍是“雨”,并显示了“雨的精魂”。这除了与人无关、绝不粘连两种因素之外,还须具备两个条件。首先必须“是死掉的雨”,完全挣脱(否定)了“雨”的特点,让人看不出“雨”的痕迹。其次“死掉的雨”必须能“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与人无关、永远孤独、决不粘连、否定曾经为“雨”的痕迹、一直向着太空“奋飞”:唯有如此,才配称作“死掉的雨”和“雨的精魂”。


鲁迅透过“雨”的三种形态(“暖国的雨”“江南的雪”“朔方的雪”),最后烘托出“死掉的雨”和“雨的精魂”,究竟有何寄托?


上引卫俊秀、冯雪峰、王蒙、李何林、许杰四家,其实都已从各自的角度回答了这个问题。1980年代以来研究者又各抒己见,踵事增华。孙玉石基本延续冯雪峰、李何林、许杰“朔方的雪”暗寓鲁迅精神品格之说,“鲁迅在孤独的心境中,以磅礴的语言,抒发了自己同凛冽的严冬一样的社会勇猛奋战的激情”。有论者进一步看出“在《雪》中,鲁迅的笔最终落在了他自己的核心题目上:‘孤独’和‘死亡’”,“不经历孤独,不面向死亡,人就永远无法到达一个精神上的峰顶。鲁迅本人,其实就一直处于这样一种精神‘修炼’之中。他自己的‘精魂’也正体现在这个方面”。更有论者认为,从“暖国的雨”到“江南的雪”再到“朔方的雪”,作为生命象征的水分逐渐减少,乃是暗含了在生与死的抉择中迸发出来的“自杀的意向”,“只有死亡才能证实自己的生存”。确实早就有论者从古希腊哲学的角度指出鲁迅的《雪》“包含着他对宇宙基本元素的独特把握与想象”,“雪”和“雨(水)”乃是“根本相通”的存在


折中的意见则认为,“暖国的雨”“江南的雪”“朔方的雪”都“人格化”了,“这三种不同的意象象征人生的三个阶段或三种境界”,即“童少年的伊甸园时期”、青春期的朝气蓬勃与缺少磨砺、成熟期的“理想境界”(从《摩罗诗力说》“精神界之战士”演变而来的《野草》之反抗绝望的主体,如《淡淡的血痕中》“叛逆的猛士”、《这样的战士》中“这样的战士”等)。这种观点有别于王蒙的“扬弃”说(注重从童年、青春到“成人”的“核心”联系),更接近丸尾常喜引尼采“精神的三态”解释“雨之三态”,也更加坚定地延续和发扬了1950—1980年代以来关于《野草》反抗现实与反抗绝望的主流观点。







将近一百年来关于《雪》的题旨的探索取得了丰硕成果,如果尚有继续挖掘之余地,恐怕也只能将目光投向“外典”,投向鲁迅个人创作《雪》之前的译介活动了。


有论者指出“暖国的雨”也许“化用”了《苦闷的象征》第二部《鉴赏论》第一节《生命的共感》所谓“在未尝见雪的热带国的人,雪歌恐怕不过是感兴很少的索然的文字罢”,但这只是厨川白村讨论艺术鉴赏中作者与读者之“共感”时所举的两个例证之一(另一个是“樱花”),重点在于强调“热带国的人”对“雪”和“雪歌”的隔膜,而非鲁迅所谓“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这一气候现象本身(厨川根本就没有提及“热带国”的“雨”),因此论者以为倘要上升到《雪》的题旨,则更须注意“爱罗先珂的童话资源”。在鲁迅所译爱罗先珂《桃色的云》第二幕第四节末尾,当寻求光明与温暖的“土拨鼠”勇敢地敲开“秋”“夏”之“门”,正要继续敲开“春的门”时,不肯让“春”醒来的“冬”进行了严厉阻挡。爱罗先珂在括号里提示“(冬于是跳舞,北风、西北风也跳舞着进来。风吹雪也出现。极大的雪下起来了。)”第三幕第五节,当“春”“夏”“秋”三姊妹一同恳求“冬姊妹”释放“土拨鼠”时,“冬”也严词拒绝,并呼唤“来,风,酿雪云”,于是“(风和酿雪云出现。下雪,发风)”。鲁迅在《序》中也说,《桃色的云》的“意义”是“无须乎详说的。因为无论何人,在风雪的呼号中,花卉的议论中,虫鸟的歌舞中,谅必都能够更洪亮的听得自然母的言辞,更锋利的看见土拨鼠和春子的运命”。因此论者认为“鲁迅笔下‘雪’之‘动势’与‘光芒’,在爱罗先珂的作品中亦可觅得渊源和踪迹”


  ▲ 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鲁迅译文全集》,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


细读鲁迅1922年所译《桃色的云》,其中爱罗先珂“最爱”的“土拨鼠”,跟《影的告别》《死火》确有密切关联,因为“土拨鼠”不肯委屈地居住在阳光普照的地面与“永久黑暗的死的世界”之间的泥土里,但是除上文两处括号中的提示性语言之外,《桃色的云》并未直接描写鲁迅所谓“风雪的呼号”。习惯于在地底黑暗世界生活的“土拨鼠”不怕眼瞎,不惧牺牲,坚持追求“春”,《桃色的云》最后与“春王女”相对应的“春子”姑娘临死前宣告“我是春。我并不死。我是不死的”,这些跟“朔方的雪”确有相通之处,但在意象经营上实在差距太大,尤其不具备“鲁迅笔下‘雪’之‘动势’与‘光芒’”。


与其聚焦于《桃色的云》,不如结合鲁迅1922年7月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主要由他翻译的《爱罗先珂童话集》中的《雕的心》,尝试换个角度探析《雪》的结尾所谓“雨的精魂”的意蕴。


除了构词法上都属于“的”字句偏正结构,“雕的心”和“雨的精魂”似乎也很难扯到一块。其实不然。在爱罗先珂这篇童话小说中,“雕的心”并不属于那两个可怜的“雕王子”,而是被“雕王”和“雕王妃”收留的猎户的两个儿子,这两兄弟跟着雕王和雕王妃生活了五年,在外形和内心两方面都变得跟真正的野雕一样了。


真正野雕的特点在于“从古以来,几千年几万年的接连燃烧着一种的希望。都便是要飞到永久温暖永久光明的太阳上去。他们相信,只要每日努力的向上飞,积练上几千年几万年,则雕的子孙们,大概一定可以到得那太阳”,所以雕妈妈们自古以来就教它们的孩子唱——


爱太阳,

上太阳!

不要往下走,

不要往下看!

慕太阳是雕的力的源头,

上太阳是雕的心的幸福。

不要往下飞,

不要向下看!

下面是暗的狭的笼,

下面是奴隶的死所。

不要往下飞,

不要向下看!

下面是弱者的世界,

下面是无聊的人类的世界。

不要往下飞,

不要向下看。


但与此同时,被猎户抚养的两位受伤的雕王子回到雕王和雕王妃身边之后,尽管重新接受艰苦的训练,又能飞得很高了,但就在它们“飞向太阳的时候”,“翱翔于无限的太空的时候”,心里却依旧留恋着、羡慕着山谷里人类的温情与幸福,不想再飞向太阳了。愤怒的雕王和雕王妃认为这两个雕王子已经被更换了“卑下的人心”,不惜亲自将两个雕王子残忍地啄死。


与不幸的雕王子形成鲜明对照,回到猎户身边的两兄弟却具有了雕的真精神,整天教“山国的人们以雕的歌”,甚至被山国的人们称为“雕的心”。两兄弟率领山国人民起来反抗欺凌他们的强大邻国,即使失败,成了邻国的俘获,即将被处死,也“全没有改了先前这模样,抬眼看着天空”。


小说结尾,就在唤作“雕的心”的两兄弟即将被行刑的刹那,雕王和雕王妃从天而降,抢救了他们,“蓦然间飞上天空去了”。


突如其来的变局鼓励了山国人民,他们并未因失去两位“雕的心”而气馁,继续为独立自由而奋斗。他们经常带领幼童仰望“无限的空中”,“祈祷在这些剩下的孩子们里,也给与那‘雕的心’”。爱罗先珂最后也忍不住跳出来解释说,山国人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们仍然相信“救这世界人类的‘雕的心’”。


雕是雕,人类是人类,原本毫无关联,甚至彼此敌对,然而在爱罗先珂笔下,雕与人类发生了紧密联系。如果雕有了“卑下的人心”,就不配再做雕,不配以雕的形象存活;人类如果有了“雕的心”,就是可以“救这世界人类”的英雄,甚至直接被称作“雕的心”。


这本来与人类无关、祛除了人类劣质的“雕的心”,也可说“是死掉的人,是人的精魂”。这样的人类不仅不怕孤独,“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而且敢于“飞向太阳”“翱翔于无限的太空”。


“雕的心”经过自我否定,获得了新的自我肯定,成为“死掉的人,人的精魂”。


无独有偶,“朔方的雪”否定了“暖国的雨”“江南的雪”两种形态,最后显示为“死掉的雨”和“雨的精魂”,从而也能“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


曾经有人从《野草》看见《雕的心》,认为“由一九○九到一九一七的这个时期”,鲁迅“抱着通过了希望、追求、慷慨激昂、失望、痛苦的,经过了科学和行动的双重磨练的‘雕之心’,他又回到了封建的故园”,“开始了‘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野草·题辞》)的日子:被一切刺伤,流血,向一切吸取营养,让一切维生素和抗毒素流进了这‘雕之心’里”


这位敏锐的论者只是并未特别点出《雕的心》与《雪》的关系而已。■


(郜元宝,复旦大学中文系)






【注释】

①⑨王蒙:《〈雪〉的联想》,作于1963年夏,《甘肃文艺》1979年第7期。

②⑥⑰㉑㉘李哲:《“雨雪之辩”与精神重生——鲁迅〈雪〉笺释》,《文学评论》2017年第1期。

③⑦卫俊秀:《鲁迅“野草”探索》,泥土社,1954,第103、103、105、108页。

④⑫㉓张洁宇:《独醒者与他的灯:鲁迅〈野草〉细读与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第129、131、125、132-133页。

⑤⑳阎晶明:《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第16、16页。

⑧冯雪峰:《论〈野草〉》,载《鲁迅的文学道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第209-211页。

⑩⑲李何林:《鲁迅〈野草〉注解》,陕西人民出版社,1973,第78-79、77页。

⑪⑬许杰:《〈野草〉诠释》,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第148-149、146-149页。

⑭张登华:《〈雪〉的情思寄托在“雨”上吗?》,《江苏教育》1982年第2期。

⑮周锡贤:《谈〈雪〉中的“雨”》,《江苏教育》1981年第2期。

⑯丸尾常喜:《耻辱与恢复——〈呐喊〉与〈野草〉》,秦弓、孙丽华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第207页。

⑱郜元宝:《知堂喜雨而鲁迅恶雨——“周氏兄弟”比较谈之一》,《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

㉒孙玉石:《〈野草〉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第59页。

㉔汪卫东:《探寻“诗心”:〈野草〉整体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第70-71页。

㉕钱理群:《鲁迅作品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第115页。

㉖田建民:《启蒙先驱心态录:〈野草〉解读与研究》,人民出版社,2019,第170-172页。

㉗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鲁迅译文全集》第2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第249页。

㉙鲁迅:《记剧中人物的译名》,载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鲁迅译文全集》第2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第216页。

㉚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第471页。

㉛胡风:《从“有一分热,发一分光”生长起来的——纪念鲁迅先生逝世七周年及文学活动四十周年》,载《胡风评论集(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第336页。

▲上下滑动查看注释




精彩回顾


● 新刊|《南方文坛》2023‍年第5期目录




欢迎订阅邮发代号:48-87国外代号:BM6327地址:广西南宁市青秀区建政路28号《南方文坛》邮编:530023电话:0771-5618543扫码可进入订阅界面定价:18.00元全年:108.00元



本刊声明

1. 本刊从未设立官网,亦未在任何网站开放投稿渠道,也没有其他采编点或分支机构,从未委托任何单位或个人编辑出版《南方文坛》杂志。

2.本刊唯一投稿邮箱为nfwt@tom.com。

3.对冒用本刊名义进行收费和征稿的单位和个人将保留起诉权利。


敬请广大作者和读者谨防假冒网站及诈骗信息。


                                





END


《南方文坛》

长按左侧二维码识别即可关注

版权声明:

本公众号内容均为原创,

如需转载,请标明出处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南方文坛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