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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西南联大往事,来自打破性别垄断的地质学专家

张曼菱 小鸟与好奇心 2024年09月14日 09:03

新书试读

 小鸟文学 

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四十五卷,为免费内容。

《聆听:西南联大访谈录》为西南联大研究学者、作家张曼菱女士推出的新作。张曼菱自 1998 年以来历时廿年采访了西南联大师生及相关人物二百多位,形成了蔚为大观、极其珍贵的第一手视频和文字资料。

在此基础上,本书以西南联大这所战时大学诞生和坚守的历史路径为叙述中心,精选对联大师生及相关人物的独家访谈,如中国社会学学科奠基人费孝通,著名数学家陈省身,“两弹一星”功臣朱光亚、王希季,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李政道,著名哲学史家任继愈等,描绘了西南联大学人南渡、驻湘、来昆、教学与生活、学潮与从军到西南联大宣告结束的情状与历程,再现了战时大学波澜壮阔的历史与弦歌不辍的精神。

经商务印书馆授权,我们摘选了郝诒纯的访谈,分享给读者。

本书现已上市,点击【阅读原文】即可购买


访谈人:郝老师,您是哪里人?听不出来您的口音。

郝诒纯:我是湖北人。

访谈人:我们知道您是一位杰出的女科学家,这和您的母校西南联大肯定有着密切的关系。您能否跟我们谈一谈,在您成长的道路上,西南联大所给予您的根基、指导,和您所获得的与众不同的东西?

郝诒纯:我 1938 年考进西南联大的本科。考学校的时候,是考的历史系。为什么考历史系?因为七七事变以后,我就做党的地下工作,所以没好好上学。那年我才念完高中一年级,后来到天津,念了一个补习学校,是高中二年级。因为高中没有上完,要是考理科,数学、物理我都没有学过,所以我就考文科了。到了 1939 年,我就转到地质系,地质系又上四年。

访谈人:是怎么从文又转到理?是您自己愿意?

郝诒纯:是我愿意,我没有想学文。

中学时的郝诒纯

访谈人:您为什么选择地质?

郝诒纯:我选地质是受几个老师的影响。我中学有一个地理老师,他教学教得特别好,我们学生都非常佩服他、敬仰他。他经常给我们讲,自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受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矿产资源的所有权跟开采权都掌握在外国人手里。因为他讲地理,中国各省、各个地方有些什么矿产资源,全国有哪些矿产资源,都要给我们讲,所以他就鼓励我们:你们将来一定要学地质或者采矿,学成了以后,把矿产资源的开采权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手里。

访谈人:明白了。您在中学时代就是一个爱国青年,选择地质也是为了维护自己国家的资源。那您在西南联大地质系……

郝诒纯:那时候叫地学系。

访谈人:在地学系的学习中,对您有影响的老师,请您谈谈。

郝诒纯:我在历史系念一年以后决定转到地学系,也是受一位教授的影响。这位教授叫袁复礼。

袁复礼是我们国家跟外国人合作组织的第一届西北考察队(中国西北科学考查团)的成员。而且那时候,他们是经过了一番斗争的。这个西北考察队是瑞典人出钱组织的,那是 20 世纪 20 年代,领导权什么的都掌握在瑞典人手中。那个时候,一般的考察队,一个是为了科学的考察,另外一个目的,就是预备掠夺我们的矿产资源。

袁教授留学刚回来,是一个年轻的地质工作者。他们几个年轻的中国地质工作者联合起来,跟瑞典的组队——他们的组织机构——谈判。谈判的结果,就是袁教授他们争取了在这个队里参加重要工作的地位。

访谈人:袁教授是怀着保护自己祖国资源的这样一种感情。

郝诒纯:他那时候一个是要保护资源,一个是要把我们的地质资料拿在自己手里,不要全落到外国人手里,这是很重要的资源情报。所以,也算是取得了胜利。

但是,那时候还是军阀统治时代、国民党统治时代,虽然他们取得了胜利,争得了一部分参加科考的权利,但是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主要权利还是在外国人手里。不过,他做了大量的工作。

访谈人:在国弱民穷的状况下,一些爱国知识分子用自己的力量去争取权利。

郝诒纯:而且,他是我们中国老一代知识分子第一个沿着丝绸之路进入新疆的,在新疆考察。

访谈人:他对您的影响很大,以至于您选择了地学系。

郝诒纯:对。我到云南以后,我们就组织了一个学生社会活动,访问一些进步教授。在访问的时候,他就鼓励我们学地学,把他的故事和他到新疆去的经历都给我们讲了。

访谈人:也进一步激发了你们的爱国志向。

诒纯:他给我很大的鼓励。因为一般女生学地质,地质系也不欢迎,教授们也都不欢迎。

访谈人:就想着女生没什么出息,以后就结婚、生孩子了。

郝诒纯:结婚了以后就不干了。还有就是,你出野外也危险。如果都是男生,危险性还少一点。

访谈人:到今天,中国的女性可以说已经有很大进步了,但是,在女青年选择地质系这个问题上,还是存在着这种看法。女性也觉得那是野外的、非常危险的作业,比较艰辛,好像应该属于男士。所以,您当初选择地质系,对我们后人很有启迪意义。

郝诒纯:那时候,我也问过袁老师,我说:我是一个女生,系里会不会不要我?而且我学起来可能有很多困难。他说:没关系,在科学的领域里,男女是平等的。男的能办得到的,你们女生也应该能够办得到。这给我很大的鼓励。后来我就决定了。

访谈人:您就有了这个准备,即使是当时和一群男同事去野外考察,会面临种种困难,都决心要克服了。

郝诒纯:最后我克服了。我在一年级的时候,班上还有几个女同学,连我大概五个。可是到了二年级下学期,就剩我一个了。

访谈人:就像花木兰一样。

郝诒纯:我出野外也都是跟男生在一起。

访谈人:那怎么办?一个人搭一个帐篷,还是跟他们挤在一块?

郝诒纯:那个时候没有帐篷。不知道农村的小旅店你住过没有,底下是牛马的厩,还有猪圈;上面就是一圈用木头条或者竹子搭的,而且跟底下是通的,排着有间隔的那样的。我们就睡在那上面。我跟男生就拉一个布,拉一个床单,他们在外面,我在里面。

访谈人:真不容易!从学生时代起,就一个人在可以说是男性的领域里这样拼搏。直到今天,这个专业还应该说是男性统治的领域。

郝诒纯:现在男性也不愿意统治了。男孩子也不愿意学我们这个学科,我们现在生源很困难。家长一听学地质,又要到新疆,又要到西藏,首先就很担心,就不同意了。

访谈人:现在学子的心态和当年不一样了,缩小了,都是从自我出发。您当时克服了这么多困难,您可以跟我们讲讲。

西南联大时期的郝诒纯

郝诒纯:我第一次出野外,是在一年级下学期,那时都要到野外去实习。那天,我们坐着一个大卡车,后面弄一个大罐子,是烧柴油的。坐在敞篷车上,这个柴油就熏你,味儿挺大的。

那天早上我要去野外,我同宿舍的那些大姐们怕我出去饿着,就给我煮了好几个鸡蛋吃了。车一摇,烟一熏,结果我就要呕吐。我赶快让他们停车,就呕吐了。这就招来了很多闲话。男生都说:女的学什么——我现在还比较瘦,我年轻的时候比现在更瘦一点,看起来比较秀气——他们就说:你那样的,去外语系最好,学什么地质?反正,整天讽刺我。

另外,我快毕业的时候,要到野外搜集论文资料。我跟两个男同学,我们三个人是一个组,在宜良。那年杜聿明的第五军逼龙云交权,也叫“五华山政变”。国民党第五军,杜聿明手下,进云南了。他们有一个营驻扎在宜良郊外。我们两个人在野外测量。我们出去都有一个罗盘,罗盘有一个反光镜,加上我穿的是红的毛衣……后来大兵就去了,不让我们作业,把我们抓起来了。因为我的男同学戴了一个白盔,就是那种白帽子,大兵就说:你们是给日本飞机打信号的,又拿了一个反光镜,他戴着白帽子,你穿着红衣服!就把我们抓起来了,抓起来就绑着,背对背,两个人的手就那么捆着,给我们关在一个小黑屋子里。他说:等我们长官来了审你们,落实了你们特务的身份,我今天晚上就枪毙你们。

访谈人:那个时候您几岁?

郝诒纯:那个时候,我刚刚 20 岁。我们到那里实习,都是在教育厅报到的。那个教育厅厅长很好,他知道我们收工的时候还没回去,还没从山上下来,就来打听。老百姓对我们也很好,因为我们天天出出入入,他们就告诉他了,说:国民党的大兵把他们给抓起来了。教育厅厅长是一个老先生、老学者,就去保我们了。

访谈人:如果他不去,是不是就会把你们枪毙了?

郝诒纯:不会,他是吓我们。保了我们以后,那位教育厅厅长就问他(大兵)我们犯了什么法。因为他什么证据也没搜到,就不好说我们是特务了,只好说一男一女在外边乱搞——牵扯到女的,你就倒霉了。

访谈人:见了一个女的,就给你加罪名。

郝诒纯:他说他们在乱搞,有伤风化,就把他们抓起来了。

访谈人:反正也算是一个遭遇,作为一个女生。

郝诒纯:那时候我们学地质,一定要学怎样下矿坑,在矿坑里怎么作业。当时,民间的风俗是女的不许下矿坑。他们说:女的是祸水,你要下矿坑,矿不是要塌就是要发水。因此,我跟男同学们一起到矿上去学,他们都下去了,这个课他们都能学,可是我到毕业了以后,一直到 1949 年以后,才补上这个课。那个时候,男生毕业就是失业,何况女生?学地质的没地方要,谁都不要你。所以我就考研究生了,又念了三年,研究生是在清华大学念的。

访谈人:遇到这么多挫折,没有想过退缩,没有想过换一下专业?

郝诒纯:我想我既然学了地质就得把它学到底,半途而废的人没有一个成功的。我小时候父亲就是这么鼓励我的。

访谈人:我能想象这个行当的艰辛,所以很钦佩您的勇气。西南联大校友对您也非常尊敬,我想这跟您在地质学上的选择以及您的成就是分不开的。您能够实现您的理想,为我们祖国的地质学做出那么多贡献,去年还获了一个很有名的奖,我想这和您在联大的刻苦学习是分不开的。请您谈谈您的成功与联大教育之间有什么关系。

郝诒纯:关系是很密切的。西南联大那个时候拥有各个学科全国最拔尖的、有造诣的学者,他们都在我们那儿教学。

地学系当时的系主任是孙云铸先生。当时从国外回来的博士就有好几位,教地质专业的,都是国内最有名的地质学家,有六位。这些教授不但业务造诣非常深、非常高,而且他们的为人和他们的爱国主义思想,都是值得我们学生佩服的。

访谈人:你们跟他们不仅学习地学,而且学习爱国精神。

郝诒纯:那时候我们出去实习都是系主任亲自带队,最有名的教授亲自带队。不像现在,最有名的教授不一定出来,底下的副教授、讲师什么的带队。

访谈人:最有名的也最实干。

郝诒纯:都是亲自带队。而且,他们在野外艰苦的环境下不怕困难、不怕艰辛的教学态度,一直对我们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

访谈人:除了他们人品的作用,当时的课程设置、教育方式有什么作用?您现在也在大学领导教育工作,您觉得联大的教育和现在大学的教育有什么优劣差别?

郝诒纯:我也不能说现在就劣,那时候就优。

访谈人:那咱们说“区别”。

郝诒纯在山西考察

郝诒纯:那时候我们学起来还是很轻松的,不像现在的学生负担那么重。现在的学生有两种,其中一种是干脆不念,也能凑合毕业。可是,你要真想学到东西,是挺困难的,要下死功夫。你可以什么社会活动都不管,就拼命念书,本科毕业以后再考研究生。

访谈人:您当年是一个很活跃的学生,好像还有很多社会活动,专业还学得那么好。现在的学生好像光学专业都很累。是不是他们没有联大学生的那种志向?当然,也没有国难当头的那种压力。您怎么看?

郝诒纯:我觉得,我们学习的积极性是主要的。就是你说的,那时候国难当头,能够有个学习的机会就很不容易了。假如轻易地错过了、放弃了这个机会,那是很大的损失,我们心里都明白。但是,现在的学生是不明白的。他不学习,将来找不到工作,还有父母管着。这是不一样的。

另外,我觉得,与教学质量是有关系的。那时候没有现在这样的图书馆和这么多现成的参考书。我们从华北流亡到昆明,三个学校的书一路上都丢得差不多了。我们要借一本参考书,都是很困难的。那时学习条件很艰苦。

另外,当时教授们讲课能够结合中国的实际和他们的亲身实践,非常吸引人。你可能开始不想听,听听兴趣就来了。他们野外都和我们在一起,讲课的水平都很高。他们在那儿讲,我就记笔记,考试的时候,就把笔记复习复习,回想一下讲课时候的情况,我就可以考得不错。

访谈人:请说说您从事地下工作的情况。

郝诒纯:七七事变以后,我在天津做了一年半党的地下工作。我到昆明去,接着做党的地下工作。在这当中,接受了党的教育。一件事,我不干则已,要干的话,就一定要保质保量干到底。那个时候,我们做党的地下工作就是这样的。比如去哪里送几份文件,跟什么人接头,你再苦,或者特务就在你背后追着,要不把这个消息送到,要没接上头,就不算完成工作。

访谈人:可以说,除了地质的那些风险以外,您做这个工作也一直在担风险。

郝诒纯:我在天津的时候,风险是很大的,因为那时候天津在日本人的统治之下。

访谈人:当时您 16 岁,怎么那么小就入党了?

郝诒纯:我 16 岁入党是这样的:“一二·九”运动时,北平成立了学生自发组织的“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简称“民先”。很多党的历史资料里都有,毛主席的著作里也有。民先成立以后,学运的积极分子后来都加入了,就是民先队员。

我加入民先以后,很快被选为民先干部,后来就要发展我加入共青团。可是到了 1936 年的秋天,党中央有一个指示,北平、上海、天津这种大城市的共青团取消了。因为共青团太红了,人家都不敢接近,就用民先代替共青团了。

那个时候的华北,日本飞机整天在头上飞。东北失守了,难民不断流入北平。而且东北的大学生、中学生都失学了,就转学到北平。我的高中就有好多东北转学来的。他们说起来就是日本人占领东北以后做了亡国奴的惨状。每天他们都出小字报,给我们这些初中的学生宣传。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有一种危机感,日本人马上就要到华北了。日本人到了华北,我们的命运跟东北的学生是一样的。

一个是忧国,还有一个就是对日本人的仇恨,所以“一二·九”运动大家都积极参加。因为我是积极分子,就要我加入共青团。后来共青团取消了,因为我正式审查都通过了,他们就说:你也算合格的,你就直接入党吧。所以,我 16 岁就入党了。应该说,18 岁才能入党,可是我们那个时候,很多都是不到 18 岁就入党的。

访谈人:在西南联大时期,您做了很多进步的学运和民主运动方面的工作,我想听听您记得的有意思的事情。

郝诒纯:那时候我是预备到延安去的,可是路上走不通了,就转弯抹角到了云南。到云南以后,我们就找我们认为跟地下党有关系的人。那时候流亡的同学很多,熟的同学也都到昆明去了,就找他们接上党的关系。那个时候,你只要从天津出去,不管你向哪儿转移,介绍信什么的根本就不能带。好比说,我得化装成乡下大姑娘,才能过日本人的那几道关卡。

我接上关系后,我们就在昆明。昆明那时候也组织了“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起先我是在队部里工作,我是党支部的成员,那时候发动青年、教育青年、宣传抗日、团结抗日。对内要反对蒋介石的分裂主义,对外还是要支持抗日。在昆明只能支持前线的抗日。我主要是做青年工作,宣传抗日救亡的大道理。

访谈人:那时候您已经是党内的一个干部了。听说您当时还勤工俭学,去医院给伤兵洗过绷带什么的。

郝诒纯在新疆考察

郝诒纯:不是伤兵,就是病人。我们 1938 年到的昆明,跟华北的通信只有一年。到了 1939 年的冬天,日本人切断了从沦陷区到蒋管区的邮政,所以我跟家里的信息都不通了,因此也没法得到经济的接济。我出去当然带了一点钱,也就够花一年的。没有生活费怎么办,只好找工作做。

访谈人:干过什么工作?

郝诒纯:那时候云南有一个名大夫,叫范秉哲,是惠滇医院的院长,还是哪个科的主任。云大“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有一位女士是学医的,叫谭惠英,后来成了范秉哲的后妻。她那时候在惠滇医院,我不知道现在惠滇医院还有没有。她就通过范秉哲介绍我到那里去干活。我跟另外一个女同学一起去的,医院就把我们安排在洗衣房。洗衣房就是洗病人做手术的床单什么的,反正挺脏的。

访谈人:每次大概能挣多少钱?

郝诒纯:我都忘了。 

访谈人:够不够花?

郝诒纯:好像吃饭基本上够了。

访谈人:还是节俭一点。听说人家看了都不忍心,说您那么年轻,又长得招人喜欢,觉得太过意不去,就想给您换工作,有这事吗?

郝诒纯:那是他们的护士长,护士长是一个法国人,就是范大夫的夫人。后来,这个夫人死了以后,他就跟谭惠英在一起了。谭惠英是他的学生,也是学医的。谭惠英现在好像还健在。法国夫人管后勤,她一看我们两个人在那儿洗,一问我们是大学生,就不让我们洗了,说你们就去烫衣服、熨衣服吧。

熨烫衣服也很辛苦。旧式的熨斗那么大,是生铁打的。云南不是烧木炭吗?炭火就在熨斗里面烧。她让我们俩去烫衣服,说大学生别洗这个,太脏了。我们就去烫了。这个活儿干得很短。我们第一天晚上烫,第二天右手都肿了,都抬不起来了,但还得咬着牙干。反正时间很短。

后来,这位护士长又找我们,她说:这个你们也别干了,你们去给范教授刻蜡版吧——范教授当时很困难,他讲课的讲义是用蜡版油印刻写的——而且干这个工作也不用每天跑,你们拿回学校,三天多少工作量,你们三天一定要刻完,回来给我交卷。我们两个就去刻蜡版了。

访谈人:那你们字写得还不错,还练过字吧?

郝诒纯:我的小学教育是很严的,大楷、小楷都练过。

访谈人:还干过其他什么活儿?除了这个。

郝诒纯:这是最早干的活儿,刻蜡版我们刻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访谈人:也给其他人刻?

郝诒纯:反正都是从范教授那里拿的,都是医学方面的,有没有其他教授的我就不知道了。他给我们多少,我们就刻多少,计量给钱。

访谈人:生活是这么艰苦,而且还要躲警报。

郝诒纯:我们去的时候,一直被轰炸。那个时候昆明当地的学生、学校都疏散到呈贡乡下去了,所以联大的学生住的都是他们腾出来的空房子。

访谈人:人家嫌危险,不住了,你们住。

郝诒纯:对,我们住。一直是轰炸的,1939 年、1940 年轰炸得最厉害。早晨天不亮,那个时候叫“拉警报”,拉警报那个声音就跟现在抓囚犯的车的那个声音似的。一放警报,我们就得赶快起来跑。

访谈人:有没有亲眼看见炸死人什么的?

郝诒纯:当然有了。炸完以后,我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有的时候炸掉的胳膊、腿都挂在树上之类的。我们跑得很远,有的老百姓就跑不动了,拖家带口的。我们学校死过几个学生,但是很少,因为我们都没有家累,反正警报来了,赶快就跑。

炸完以后,回来,没电,伙房也做不出饭来,我们就饿着肚子。在我们学校北门外边有一个卖大饼的,后来他就发了财。他做大批的饼,跑警报的人回来以后,他就在那儿卖。我们就第一天买好了饼,放在一个布袋里面,把身上仅有的一点钱、贵重东西什么的都放在这个布袋里,搁在枕头底下。警报一放,赶快起来,把铺盖卷一卷,拿着这个小布袋,就赶快往外跑。我们是双层床,铺盖要放在床底下,不然就把铺盖炸没了。

中饭一般在外面吃。那里有白酒,一小罐一小罐的。没什么东西吃,中午我们常常就买白酒吃,吃上两罐。

访谈人:当时很多学生在茶馆里看书,您喜欢在哪里看书呢?

郝诒纯:我们也在茶馆里看书,打桥牌。这是我们联大学生生活的一部分。另外还有一些时间是在图书馆看书,还有就是在宿舍里坐在床上看书。

访谈人:在那种情况下,联大的学校生活还是很活跃的。您热爱打篮球是吧?

郝诒纯:是。我篮球、排球都是校队的。

访谈人:在联大,你们到哪儿找球场,怎么打呢?

郝诒纯:有球场啊,学校还没有球场?但是球场是很简陋的,底下都是沙子。排球你要救球,一搓,手掌这里全烂了,搓得都流血了。

访谈人:当时还有篮球队,说明女同学们还是很爱好运动的。

郝诒纯:联大培养通才,德智体全面培养。这一点我觉得学校还是做得不错的。

西南联大地学系学生野外实习

访谈人:您从那个时候就爱好体育,而且学校重视体育,这对您今后的科学工作,特别是地质工作,有很大的作用吧?

郝诒纯:最主要的一个是体力,一个是意志,还有机智勇敢。打球你要赢人家,不能退缩,总得拼搏。我从小学、中学就爱好运动。我的小学是北平的师范大学附小,就是现在的师大附小,初中是附中。

访谈人:打篮球您打什么位置?

郝诒纯:我是打后卫的,一直都打后卫。

访谈人:还爱好什么运动?

郝诒纯:反正差不多运动我都参与了。学校有田径之类的,我也参加。

访谈人:就是说,那时候尽管被轰炸,尽管条件恶劣,可是体育方面的训练是没有松懈的。

郝诒纯:轰炸的时候可没办法打球。跑警报也是锻炼,一跑出去十好几里地,然后还要跑回来。

访谈人:当时联大校内的学生社团很活跃,您有没有参与指导工作?

郝诒纯:我一到云南就搞昆明的民先,我是党支部的委员,那时候就没怎么管学校的社团。后来昆明的民先也解散了,我们就回到学校。学校的民先也解散了,据说也是党中央的指示,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郑伯克可能知道。我们就在联大成立了“群社”,群社就代替了民先。

访谈人:群社做些什么事?

郝诒纯:群社组织学生的各种文娱活动,进行思想教育。好比说那个时候重庆有《新华日报》,我们就跟北门书店联系,订报纸,取回来,给同学传着看。

访谈人:是不是也到工厂和部队去做些工作?

郝诒纯:下乡宣传。云南的部队可不允许我们去做工作。那时候龙云的部队掌握在龙大和龙三的手里。龙大是比较开明的,他是德国留学生,龙三整个是一个地头蛇,所以部队的工作不太好做。主要是下乡宣传,那时候呈贡、宜良、路南什么都去了。

访谈人:是不是去给农民唱歌,讲抗日?

郝诒纯:对,还唱云南的“花灯”。

访谈人:唱过哪些,还记得吗?

郝诒纯:就是抗战歌曲,“花灯”也没名字。

访谈人:是不是还写歌,《插秧谣》之类的?

郝诒纯:对。

访谈人:您能不能再讲讲联大的师生关系,比如跟您比较密切的老师的关系。

郝诒纯:师生关系有两种。一种是不太过问政治的老师,一般他们比较爱惜学生。反正你是我的学生,我就千方百计地培养你,希望你将来有所成就。他就是一心一意地要把学生培养好。

访谈人:不管他过问不过问政治,在育人这方面是很认真的。

郝诒纯:很认真,很执着的。那时候,教授的生活也很艰苦。我当研究生的时候,前面提到的那个袁教授,他大概有五个孩子。到了冬天,他的孩子没有冬衣穿。我们几个研究生虽然收入也很微薄,维持生活也很困难,但我们还凑了钱买了毛线给他送去,让他的夫人赶快给孩子织上毛衣。他坚决不要,我们送了三次才送去。

访谈人:有没有值得跟我们讲一讲的女性?我总觉得,在共赴国难的那么一个群体当中,那些女性肯定跟社会上一般的女性是不同的。就像您一样,还有您的那些同学、那些女老师和那些教授的夫人们,她们也承受了很多,是不是这样?

郝诒纯:像我们地学系,就没有一个女老师,除了助教导师以外。

访谈人:女学生也就是您,好多人都退了。

郝诒纯:对。还有许冀闽,你认识吗?还有学地理的。学地质的就剩了我跟一个叫竹淑贞的。

访谈人:教授夫人们也承受了很多,原来在北平的生活起码还是高薪,还很优越,但是她们还是承受这一切。

郝诒纯:那是。她们也是很爱国的,为了子女,她们子女都比较多,为了丈夫。

访谈人:您在地学系学习,几乎是一枝独秀了。您当年一定很漂亮,很有魅力,性格又吸引人,有主见,体育方面也好。我想您肯定遇到过情感方面的事,能跟我们讲一讲吗?当时是怎么处理的?

郝诒纯:联大的风气,男女交往是非常自由的,没有谁要逼谁、谁强迫谁这种问题。也可以有一段时间走得比较近,但是觉得不太合适,说开了也就说开了。

访谈人:还是好朋友。要不然,整天和那么多男生在一起都成冤家了。

郝诒纯:还是好朋友。我的情况是这样,我在天津的时候,就跟我现在的爱人黄元镇一起做天津的地下工作。后来,党让我们转移的时候,我们俩又是一起转移到昆明去的,所以我一直跟他的关系比较密切。因为是老同志的关系,所以人家看我们两个人……

访谈人:形影不离的。

郝诒纯:也没有形影不离。他在工学院,我在理学院,人家都知道我们两个人原来就比较好。那个时候的同学,我觉得都还比较理智,一看你们两个人已经好了不短的时间了,干吗去插足啊?再有就是,我到了联大以后,是以进步学生的面貌出现的,还当了两届学生会主席,所以一般家境好的公子哥这样的同学也不敢找我,他怕……


像我们地学系,就没有一个女老师,除了助教导师以外。


访谈人:您是革命的。

郝诒纯:对。确实有不少同学跟我谈过这个问题,多半还是经常在一起的、思想上都合得来的进步的同学。进步的同学就无所谓了,合则来,不合则去。说开了就说开了,好像没有什么太多的麻烦。

访谈人:很豁达。您能不能总结一下,当时的女性和现在的女性最大的差异是什么?

郝诒纯:这我就不好说了。现在的女性也有各种类型的,比我们强的也有很多。但是,可能还是在知识界,那时候我们勇敢、坚定、敢于拼搏、吃苦耐劳,我觉得比现在一般的知识女性要强得多。

访谈人:还有奉献。

郝诒纯:现在的绝大多数,越是女孩子,越不能吃苦。那时候我们独立自主的意识确实比现在的女孩子要强。

访谈人:郝老师,您去年获了一个很有名的地质学奖,能给我们讲讲吗?

郝诒纯:我去年获了两个奖。一个是“李四光地质科学奖”。李四光是国内外最杰出的地质学家,他去世的时候把他有生以来全部的稿费都捐出来了。他这么一捐,他的学生也凑了一些钱,大家一起捐,就有了一笔李四光科学技术的奖励基金。

这是我得的一个荣誉奖。为什么是荣誉奖?因为基金花了那么多年,后来银行的利息又很低,老不增值,越花越少,所以,像我就得了荣誉奖。荣誉奖是不给奖金的,就是给你一个荣誉。要是已经是院士了,就可以申请这个奖,一般一定是可以得的,但是得的是不要奖金的奖,就是荣誉奖。

访谈人:是奖整个成就,还是某一项研究?

郝诒纯:就是地质方面的成就,针对所有地质学科。我是学校推荐的,我从来不去主动申请这些奖。学校推荐我去,介绍我去,我就去了。

访谈人:还有一个奖。

郝诒纯:那个是香港设的,叫“何梁何利基金科学与技术进步奖”,只要是自然科学的都可以奖。

访谈人:郝老师,您能不能用一句话概括一下西南联大的意义?

郝诒纯:我想说,西南联大的精神应该永远发扬光大,虽然西南联大的学子已经后继无人了——它就是那八年有人,八年以后已经后继无人了。现在我们的校友,最年轻的至少有 70 岁,而且这里面还包括当时西南联大附中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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